盛绩深吸了一口气，换了个膝盖跪在青石板上，让自己跪的姿势稍稍舒服了些。
今天这个回话，他已经说了不知道多少遍。
嘴巴都已经说干了。
咽了两下口水，稍稍缓和了些口干舌燥。
然后才缓缓的继续说：“属下今天奉您的命令，一路跟着皇上，到了皇家别院。”
“果然不出您所料，皇上去见了对外宣称正在清修的太后娘娘。”
“属下本以为，他们母子二人兴许会说到，什么有关于大小姐被害的真相，又或者是说到有关于韶安郡主的事情，所以便找着地方，打算凑近一些，看看能不能听得清楚，哪怕只是听到些只言片语。”
“正巧的是，这次皇上出宫也不知道为什么，身边带着的人很少很少，似乎是苍茫出宫，并没有带任何的护卫。”
“这才给了属下机会，让属下得以侥幸靠近了二人对话……”
盛绩声音微顿：“倒也不是靠近了二人对话，实际上，我刚刚偷偷潜伏过去，皇上便直接就晕了过去，母子二人甚至根本就还没来得及说什么！”
“我本来还惊讶，皇上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间晕倒？”
“等我也抬头，顺着皇上之前的视线看过去，这才发现，在太后娘娘身边伺候的，不是别人，正是早已死去多时的桑静婉！”
盛绩声音颤了颤：“属下非常确定！！”
“我绝对没有看错！！那个人肯定就是桑静婉！！”
当初桑静婉的尸体，还是他亲自去检查的。
他绝对不会忘记那张脸的！！
更无法忘记，在看到明明已经死去许多年的人，突然间就十分鲜活的，与死去那年一模一样的，站在了他眼前时，那种震惊、恐惧……
盛绩至今回想起来，还仍旧心有余悸。
他甚至不愿意再去回想。
可是偏偏……他家少爷就非要让他在这里一遍一遍又一遍的回想。
盛绩感觉自己已经有些麻木了。
江巍又再一次的听了一遍，仍旧还是不敢相信。
他心情起伏不定，实在是有些无法说服自己冷静。
更不知道该如何接受这份现实。
桑静婉还活着。
桑静婉还活着？
桑静婉还活着！
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呢？
江巍心烦意乱的，沉默不言，灯花“噼里啪啦”的爆了几声。
他低头取了宣纸铺开在桌上。
盛绩立马会意上前，为人研墨，只是心里仍旧难免惴惴，不安的唤了声：“少爷？”
见江巍没有应声，他便也就识趣儿的没有再说话了。
江巍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喜欢乱写乱画。
这也是盛绩最近才发现的。
之前他不知道，还是看见他家少爷自己研墨，才反应过来，去接手研墨的活儿。
不过在之前的时候，他家少爷整日无忧无虑的，根本也不需要什么发泄情绪的事情。
即便是有，出去打打马球，喝喝花酒，玩玩掷壶之类的，这情绪怎么的也就缓和了。
左不过那时候的他家少爷，最大的烦恼，也不过就是今儿，功课没有完成好，被侯爷给骂了。
又或者是惹出什么祸事来，被侯爷给罚了。
最大的事情，最大的难过，恐怕也只是，厨房今日做的水晶肘子，味道不足，不好吃，扫了咱们家少爷吃饭的兴致。
再更难受些的，便也就没有了。
那时候的江安侯府正风光无限，人人遇见了他们家侯爷，都要毕恭毕敬的捧着喊声：“国丈爷！”
他们家少爷，是江妃娘娘最为宠爱的弟弟，便是那些郡王们，遇见了他们家少爷也得乖乖让开路。
那时的春风得意，哪里会有什么烦恼之事呢？
可是如今确实不一样了。
江安侯府败落，他家少爷，也不再是那个京城里，最春风得意的小侯爷了。
没错……
哪怕当时的侯府世子，其实是大少爷。
可就因为这江妃娘娘的宠爱，整个江安侯府，江妃娘娘最为亲近的也就是这个弟弟。
整个京城便只知道江侯府小少爷。
无人在意江安侯府的大少爷。
更有人传言说，江侯这爵位，未来若是落不到江安侯府小少爷的头上，以江妃娘娘的地位，只怕会传出一府两侯爷的佳话。
人人都觉得，凭着江妃娘娘的关系，江巍迟早，是会被封为侯爷的。
甚至连江巍自己，都快要这么觉得了。
更不要说江安侯府的其他人！
奈何天塌之前，似乎从来就没有任何征兆可言。
也或许是有的吧。
毕竟江妃娘娘出事，也并非是一朝一夕之故。
只不过在那个时候，人人沉浸在鲜花着锦的梦里。
无人在意，更没有人去关心江妃娘娘当时究竟是如何。
也没有人发现，躲在暗处、不，甚至都不是躲在暗处。
皇帝对江妃娘娘的宠爱是真，是在明面之上。
皇帝对江妃娘娘的暗害也是真，也同样是摆在明面之上的。
只不过谁都没有往那个方面去想。
更是怎么都想不到，明明无论是嘴上，还是行动上，都在表示着他无限宠爱你，也爱屋及乌着宠信你的家人，给了你们至高无上的权利地位与荣耀，却也在同时算计着你，算计着你的性命。
谁会想得到呢？
帝王无情……可人若是身在甜情蜜意的蜜糖罐子里，就如何还能记得起来，帝王无情这四个字。
江安侯府一夜之间败落。
他的少爷便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
他在一夜之间，失去了他最敬爱，也最疼爱他的姐姐，也失去了从前的富贵荣耀，从人人艳羡的小侯爷，变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如此落差，就是盛绩看着，都觉得心酸了。
可是，偏偏，最应该有情绪变化的他的少爷，却最最是个没事儿人一样。
他就好像是，失去了所有的情绪。
满心想着的也只有一件事情……查到证据，为江妃娘娘报仇。
盛绩看着江巍挥毫泼墨，好几次欲言又止，都想要说些什么。
到最后还是把话全都咽了回去。
但他什么都没说，江巍却是忽然间停下来了。
“当初，是你跟着我，亲自去验的尸。”
“所以桑静婉死没死，你与我是最清楚的。”
“但无论，那尸体你与我看过多少次，都无法改变一件事儿。”
盛绩闻言，不解的看着江巍：“什么？”
“我们的确是，看到了桑静婉的尸体，也的确验过尸，确定她确实是死的不能再死，死的透透的了。”
“可这也说明不了什么。”
“无论是验过多少遍，无论再怎么确定桑静婉的确已经死透了，都改变不了桑静婉并非是你我亲自杀死的！”
江巍忽然间想到一桩事儿。
“你可还记得当初在桑氏一族时，桑氏一族的那些人，曾经说过什么吗？”
江巍问的突然，盛绩还真就想不起来。
他很是老实的摇了摇头：“属下求指点。”
“桑氏一族的人说，他们桑氏一族的人，都有一块儿玉牌，这块儿玉牌的颜色，代表着他们的生老病死。”
“当时为了力证桑静婉的确已经死了，桑氏一族的人，主动说出了这个秘密，并且拿出了他们所谓的，那一块儿，属于桑静婉的玉牌。”
经过江巍这么一提醒，盛绩还真就想起来了。
“的确是有这么一桩事儿，属下记得。”
“为了验证这件事情，桑氏一族的人，甚至还曾主动说过，可以让我们拿着这块儿玉牌，到国师府去寻求验证。”
可国师府是什么样的地方呢？
岂会允许他们随随便便的进去冒犯？
那时候他们都以为，这是桑氏一族的那些刁民，想要以此为由头借刀杀人。
“公子怎么忽然提起这事儿？”
盛绩还是有些想不通，这和他今天所见，难道有什么联系不成？
“如果当初桑氏一族的那些人，说的都是真的，他们桑氏一族，的确每个人都有一块玉牌，玉牌的颜色变化，代表着他们桑氏一族的生老病死。”
“那想要判断桑静婉是否还活在这世上，只要拿到那块儿属于桑静婉的玉牌，便一切都真相大白了！”
“只要知道了，桑静婉是否还真的活在这世上，那你在皇家别院中，看到的那个与桑静婉长相一模一样的女人，究竟是什么样的身份，也自然就能够揭晓了。”
江巍说完，盛绩顿时眼睛一亮：“公子英明！”
他从心的夸完，不由得又问：“可咱们，该如何拿到属于桑静婉的玉牌呢？”
“咱们从来没有见过，那桑氏一族的玉牌究竟是何模样，更是无法判断真假。”
当初桑氏一族的人，拿出那玉牌，他们之所以不相信，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
他们无法判断真假。
而能够帮他们判断真假的国师府，也并非是他们能够轻易涉足的！
所以这件事情根本就是无解。
没有途径知晓这玉牌真假，那岂非就是，他们桑氏一族的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原本……
他们也的确想了另外一个办法，想要证明这玉牌存在的真实性。
那就是用姜安宁的命，来试试这玉牌的真假。
如果他们杀了姜安宁之后，玉牌的确如桑氏一族那些人所说，变了颜色。
那他们也可以试着去相信。
奈何……桑氏一族的人无论如何都不肯同意，让姜安宁入他们桑氏一族的族谱。
说什么于理不合，会冒犯神灵。
狗屁！
分明就是他们不愿意。
桑氏一族的人不愿意配合，江巍自然也不需要再给他们好脸色。
倒是没想到看着贪生怕死的桑氏一族，在这件事情上居然格外坚持。
是宁死也不愿意让姜安宁，入他们桑氏一族谱，拿他们桑氏一族的命格玉牌。
“说来……”
江巍忽地想到了什么：“他们当初既然连死都不怕，甚至宁死，也不允许姜安宁，入他们桑氏一族的族谱，如今又是为了什么，要把姜安宁给寻回去呢？”
“从前抵死不从，哪怕是赌上全族的性命，也不肯让姜安宁入桑氏一族的族谱，怎么如今，似乎不是这样了？”
当初，他既然找了桑家两兄弟去姜家村，就已经将这两人调查了个底儿朝天。
恐怕这两兄弟都还不知道，他们能够跟着他到姜家村去见到姜安宁，更多是因为桑氏一族那些人暗中默许。
同时也是利用他们打头阵，寻找到姜安宁这个桑静婉，留在世上的唯一血脉。
“根据咱们的人调查，桑氏一族似乎是遇见了什么事儿，关乎着全族人的性命，甚至是比咱们当年，带着人围剿他们更严重，性命攸关，唯一的解决办法就在姜安宁身上，所以他们才会迫不及待的想要找回姜安宁，将其认回桑氏一族。”
盛绩皱着眉，像是忽然间想到了什么。
“公子，你说……这件关乎他们桑氏一族生死存亡的事儿，让他们如此迫不及待想要找回姜安宁，才能够解决的事儿，会不会也和桑静婉有关系？”
江巍挑眉，越想越觉得盛绩说的这话很有道理。
“你这话还真就提醒到我了。”
“未尝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他沉默了片刻：“想办法联系到我们蛰伏在桑氏一族的人，务必要知道，桑氏一族最近可有什么动静！”
“盛绩！”
“我总有一种预感，或许真相离咱们越来越近了。”
江巍忽然笑了笑：“抽丝剥茧，很可能很快就要拨开乌云见月明了。”
盛绩却觉得事情不会就这么简单。
只不过他是个懂事，识趣儿，也有眼色的人。
不会在这个时候，不长眼的去泼冷水。
“属下恭喜主上，终于要守得云开见月明，苦尽甘来了！”
他说着讨喜的话，江巍听了十分高兴，大手一挥：“赏！”
盛绩美滋滋的收了厚厚一叠的银票。
此时，真相是如何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哄得他家公子高兴，有好心情，这奖赏必然不会少。
拿了赏银，盛绩识趣儿的退了下去。
皇家别院那边，还是得多费一些心力，紧紧的盯着才是。
包括宫里……也得好好的打听打听，究竟是发生了什么，才能够让皇帝，不顾自身安危的，孤身出了皇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