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朝进所谓的“杨阁部”,就是杨嗣昌。
想当年,其在崇祯皇帝面前的圣眷之隆,的确是前所未有。
但是其结局却令人唏嘘,而他劳动天下之兵的结果也并不好。
所谓事倍功半,也不过如此了。
但愿侯恂这总制应天、凤阳、安庆、河南、四川以及湖广军务的督师、兵部尚书兼左副都御史,加任湖广总督的侯阁部,能有所不同吧。
按说,其解围开封、解围汝宁的履历,的确是挺能唬人的。
虽然开封被水淹后,现今居民几乎十不存一,但是周王府各位王爷宗亲、文官武将却大多幸存。
这个套路,在汝宁府也几乎一样,崇王府的王爷宗亲、汝宁府的文官武将除了知府傅汝为外,大多跑出了汝宁府城,其中甚至包括了大批的士绅豪强。
这些跑出来的人,对主动入城然后又带头突围的督师侯恂,自是赞誉有加,几乎没有骂他,弹劾他,说他坏话的。
在这样的情况下,就算觉得他无能的人,也属实没话说。
你就说开封之围、汝宁之围解了没有吧?
但是杨振是知道历史大势的,知道侯恂并没有力挽狂澜的能力。
所以听完杨朝进的话,沉默了一会儿,忍不住问道:
“他上了什么奏疏,可提了什么方略?”
“还能有什么方略呢?说到底,也不过是当年杨阁部之遗策罢了。倒是他麾下一起跑到滁州的三总兵各有升赏,甚至从汝宁溃败后又丢了襄阳的左良玉,也未见问责,也有了新的任命!”
“哦?”
“平蛮将军方国安,人不在武昌,却被他请旨任命为镇守武昌的总兵,原临清总兵卜从善被他请旨任命为了池太援剿总兵——”
“池太援剿总兵?”
杨振听得一头雾水。
侯恂请旨让方国安做武昌总兵,除了褒奖方某人护送崇王府和侯恂自己撤出汝宁府的功劳之外,也有激励方国安去救武昌的意图,这点杨振可以理解。
到那时池太援剿总兵是什么鬼?
“没错。南都应天府以西,池州府和太平府两地,侯阁部请旨安置给了卜从善及其所部兵马,池、太两地兵马钱粮,皆受援剿总兵卜从善辖制,以为西进之基。”
“原来如此。那,吴三桂呢?”
杨振还是比较关注吴三桂这个人物的。
虽然其人已经奉调南下援剿很久了,离开了宁锦地区,也没了上一世的气运,入关后几次作战都是败多胜少,其在辽东战场上曾经光芒四射的光环也消散差不多了。
但是,杨振知道吴三桂不是一般人物,只要有机会就会重新崛起,所以只要是关内消息,他都要关注一下他的动向。
不过,杨朝进的关注点与杨振不同,他对吴三桂倒是没那么上心,眼下听了杨振的询问之后,只是目视同样在座的兵部山海关分司郎中沈迅。
这时就见沈迅一边从袖中取出来一卷折页递过来,一边对杨振说道:
“吴三桂已改任南直隶滁州总兵。这是上个月底我等行经天津卫时,叫人搜罗来的最新邸报,其上还有其他除授名单,都督请过目!”
杨振闻言,从沈迅手中接过那一摞邸报折页,随手翻看了一眼,就在其上折页处找到了关于吴三桂的最新朝命:
“经督师侯恂荐举,以原义州总兵吴三桂为镇守滁州、和州等处总兵官,驻滁州。”
再往下看,除了已知的方国安、卜从善之外,还有其他一些“老熟人”的任命:
“经督师侯恂举荐,以平贼将军左良玉为镇守湖广总兵官,驻江陵。”
“经凤阳总督马士英举荐,以原辽东援剿总兵刘肇基为镇守汝、颖等处总兵官,驻颍州,以汝宁府乡勇练总沈万登为汝宁副总兵,克日进兵收复汝颖等地。”
杨振接着往下翻看,最后还找到了方光琛在来信里面提到过的事情。
“经登莱巡抚方一藻举荐,以湖广德安副将郝效忠为徐州总兵,驻防徐州辖内。”
继续往后看,又陆续看到了朝廷对战死的前保定总督杨文岳、总兵虎大威等人的各种抚恤追赠文字,等等。
虽然杨振从之前李吉讲的京师民间抄报房的情形中,已经知道大明朝上下保密意识有多欠缺了,但是当他看到沈迅随手拿出来的大明朝官方邸报之后,还是被震撼到了。
朝廷各种人事任免、军事部署等等,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刊登在手抄的邸报上面。
也难怪当年走南闯北的宣大边商们,能够轻轻松松成为北虏乃至清虏的谍报贩子了。
在京师附近,随便花个几分银子甚至几文钱,就能合法买到北虏、清虏主事之人梦寐以求的情报。
当然,对于各路流贼的哨探和眼线们来说,同样如此。
如果他们再努力一点,在大明京师派驻潜伏人员,那么他们甚至会比很多朝廷任免和部署的当事之人更早一步得到消息。
如此一来,朝廷方面面对敌人几乎已经是明牌了,除非有绝对优势,否则怎么打得赢?
杨振合上那一摞邸报,还给沈迅,然后请众人继续吃饭。
过了一会儿,又想到崇祯皇帝对关内战局的调整与一系列赏功与任命,但是对辽东战场却表现“吝啬”,忍不住说道:
“关内流贼坐大,各路官军损兵折将丢城失地,朝廷仍勉励有加,而关外,辽西、辽东去年以来连战皆捷,至今无一封赏,这其中可有什么缘由,兄长可否为我解惑?”
崇祯十六年的这个新年,杨振没回旅顺口,但在盖州城的除夕夜与大年初一,他和往年一样,并未在城中的征东将军行营里面沉浸温柔乡,而是先后去了西海大营与连云岛大营,跟征东军右翼军的将士们以及金海南路水师团营留守将士们一起度过。
在军营里面,他听了太多抱怨朝廷有功不赏,亏待辽东将士的牢骚话。
这种牢骚话,不仅仅只有哨官、队官、棚长、伍长等中低阶的将士在讲,就连一些参将、都司、游击、守备等将领也在议论。
至于每日里都要到杨振跟前点卯露面的副将以上将领,有些在杨振宴请慰劳他们的酒席上更是对朝廷的吝啬牢骚满腹。
多亏了杨振在十二月初从与清虏的交易中,拿到了白花花的十万两银子,否则还真不好平息军中充斥的怨气。
但是在初二初三两天,杨振一次性将十万两白花花的银子撒出去之后,虽然成功安抚了军心,可也让他成了过路财神。
他之前口头答应了张得贵,准备等过完年就将银子运回旅顺口,用来购置弹药厂、造船厂所需物料,经此一事,也只能另想办法了。
与此相应的是,经此一事,他对崇祯皇帝的很多操作,也充满了疑问。
他知道朝廷财政艰难,而云集关外的各路官军人数有多,朝廷很难拿出多少钱粮来犒赏关外军队。
但是大过年的,连一道嘉奖的旨意都没有,却属实有些说不过去了。
“这个么,朝廷于钱、粮、饷、械方面,如今很是艰难,若非去年秋天马士英坐镇凤阳、方一藻退守徐州,皆甚为得力,护住了南北漕运,使得过半数漕粮顺利北上,否则不止京师百姓,恐怕京师百官早在十一月里就要揭不开锅了。”
杨朝进知道杨振想问什么,他也清楚“皇帝不差饿兵”的道理,但他更清楚崇祯皇帝的难处。
好在他这次前来,其中有一项使命,就是要赶在过年前后奖励金海镇的军功,安抚金海镇的军心来的。
“圣上也知道,去岁入秋以来朝廷议对辽东功赏功不及时,对金海镇有所亏欠,所以这次咱家奉圣上口谕前来,就带了圣上命吏、兵二部备好的三百道空劄,以为升赏褒奖金海镇有功将士之用。”
说着话,杨朝进起身向侍立在二堂门外的侍从示意,片刻后,一个雕花带锁的长木匣子送到了他的手上。
而他转手就将其放到了杨振的面前,然后接着说道:
“金银财货之赏,朝廷一时短缺,圣上虽说富有四海,可如今国家财计艰难,圣上也无可奈何,不过朝廷官爵之赏,告身文字出自吏、兵二部,但是一切可决于圣上。
“圣上知道金海镇去岁收复多地,东到朝鲜,北到宽奠,复地上千里,除了熊岳、盖州之外,又增筑城池与辽河口,每处都要分兵驻守要害,都要任命将佐领军,将士有功不赏,圣心也难安定。
“况且开春之后就要进兵,盖州、营口往北,耀州、海州、辽阳,以至于沈阳等处地方,都要仰赖金海镇各部将士效命,这里有三百道吏、兵二部出具的任官空劄,正为贤弟激励各部将士效命之用。
“凡武官,副将以下皆由金海镇论功因材选任,至于分守总兵,亦可由金海镇先行选任而后上报吏、兵二部知道,等到收复辽沈,剪除清虏之后,国家必不负金海伯,不负金海镇各路将士,这是圣上口谕。”
杨朝进一提到圣上口谕几个字,杨振与在座众人一时间皆无法安坐于位了。
杨振也站了起来,准备行礼,但被杨朝进一把按住。
“圣上视贤弟为国家柱石,一向对贤弟另眼看待,在司礼监诸内臣面前常说,近三年东虏无力南下,皆赖贤弟坐镇海东。所以此番圣上口谕,汉卿贤弟你坐着聆听即可——这也是圣上口谕。”
“既如此,杨振谨遵上谕。”
崇祯皇帝对杨振的格外礼遇,既然在场的其他几个人惊诧不已,同时也让杨振多多少少生出一些感动。
类似这样的一种特殊礼遇,也许会让很多人感激涕零,但对杨振来说,却还不至于让他如此。
崇祯皇帝曾经数次亲自为臣子写诗相赠,以激发臣子们的竭诚效忠之心,有的确实收到了很好的效果。
但是杨振知道,这其实是崇祯皇帝在一给不了钱粮,二给不了人马的情况下,不得已而为之的做法。
其实臣子们真正希望得到并不是精神上的鼓励,而是钱粮、军械、人马物资等等实实在在的支持。
当然,从这种允许杨振坐着聆听上谕的超常规恩遇也可以看出,崇祯皇帝手里能打的牌,真的是不多了。
除了大把的派发官爵,以及一切留待将来的各种封官许愿,他是真的没有别的东西可给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