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每一次成功附魔,每一次运用这个图案,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对它们文明价值的一次确认……以及,一次致敬。”
说到这时,安格尔抬起头。
他的目光恰好和枯朽者对上。
是的,枯朽者终于将注意力从自我思绪中抽离,视线投向了安格尔。
不过,安格尔还是注意到,枯朽者在与自己的对视里,依旧没有太多的情绪,只是静默地打量着自己。
安格尔也不在意,能将枯朽者从自己的世界拉回现实,他刚才讲述的故事就已经成功一半了。
“所以,考官先生,回到这个问题。”
“一个消亡的文明,对宇宙是否还有意义?”
“我的答案是:有。”
“它的意义,就体现在像我这样的后来者,依然在使用它们创造的绿血金,依然在灵感枯竭时从它们的文化中汲取灵光。”
“它的意义,就体现在它的智慧,依然在推动着另一个文明的个体前行。”
“它虽然消亡了,但它并未失败。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存在,它化作了文明延续的基石,托举着后来者稳步前行。”
“文明与文明之间,便通过这种知识的传承,完成了一种跨越时空的接力。”
“而这种接力不止我一人,也不止这一个时代,更不止于这一个文明!”
“哪怕未来的未来,有人在绿血金的基础上开创了更合适的材料,绿血金依旧刻在文明的历史丰碑内……”
“……永存下去。”
“这,就是我所理解的,一个消亡文明的意义。”
安格尔说完后,默默静立。
枯朽者眼底微微闪烁,似乎在回味着安格尔的讲述,片刻后,它才用近乎低语的方式,回道:“所以,你认为消失的文明,就只有帮你炼金的意义?”
安格尔轻轻摇头。
“当然不是。”
“这只是我以我自己的视角,讲述的意义。但我在我的文明中,只是一个小人物,我这样一个小人物,都和消失的文明有如此深刻的羁绊,甚至改变我的人生轨迹。”
“更遑论那些大人物了。”
安格尔耸耸肩,表现出一副没见识的模样:“我能看到的,只有消失文明所培育的一些材料,一些文化符号……但对于那些大人物,那些能影响一整个世界发展,站在时代尖端的弄潮儿,它们能从这些消失文明里汲取的意义,将远远超过我。”
“或许,它们能负担那些文明的所有知识,所有文化,乃至于它们的价值观、认知观。”
“而这些观念,若对自己文明有益,便也会像绿血金那样,一代代传承下去。”
“哪怕是和文明并不一致的糟粕观念,也会被记录在历史书卷里,警醒后来者勿要轻犯。”
“所以,你看。”
“消失文明的意义,不止于我,也不止于炼金。它散布在每一个地方,就像空气一般,融入了我的生活。”
安格尔以小见大,刻意把自己描绘成小人物,为枯朽者画着一个文明大饼。
但枯朽者显然也不是傻子,轻笑一声:“你所讲述的核心,是汲取消失文明的精粹,来供养自己的文明。”
“在你看来,这些消失文明,只是后来者文明的养分?”
枯朽者虽然是在质疑,但安格尔却很开心。
因为比起一个毫无知觉、陷入存在性危机的虚无主义者,他还是更愿意和一个能反驳、能尖锐的枯朽者进行对话。
很多道理,是越辩越明。
当然,前提是你能辩的过对方。
“养分?”安格尔没有急着反驳,而是轻笑一声,语气依旧真诚:“的确是养分,但又不止是养分。”
“我能感觉出来,考官先生在提到‘养分’这个词时,可能会想到卑微的、被消耗后就会消失的概念,对吗?”
未等枯朽者回应,安格尔继续道:“如果这是考官先生对此有了先入为主的认知,我可能很难去改变,但我还是想要试图说说我自己的想法。”
“我认识一位精通香氛学的炼金术士,她曾在自己的实验室里培育过一株古老的魔植,它的母株早已灭绝,只留下一粒种子。她用特制的营养液滋养它,种子最后成功发芽开花……”
“这种情况下,你能说‘营养液只是被消耗的养分’吗?”
“不能。”安格尔一脸认真:“因为营养液的价值,在魔植开花的那一刻,得到了延续;而那株灭绝的魔植,也通过这株新苗,重新出现在了这个世界上。”
安格尔:“消亡的文明也是如此。”
“它们成为养分,并不是被后来者吞噬、消化后就彻底归零了。”
“而是它们的智慧、文化、创造乃至于方方面面的观念,融入了新文明的血脉,长成了新的枝叶。就像绿血金,我用它附魔,不是把它消耗掉了,而是让它的通透特质,通过我的作品,被更多人看见、认可、甚至一代代传承下去。”
“你说这是‘供养自己的文明’?是的,没错。”
“但这份供养,恰恰是消亡文明价值的最好证明。”安格尔注视着枯朽者的眼睛:“它们没有因为消亡而变得无用,反而能成为其他文明的生长力量,这难道不是一种更高级的‘活着’吗?”
“而且,养分从来不是单向的。”
安格尔的目光温柔而坚定:“若未来有人在绿血金的工艺基础上,创造出更厉害的技术,到了那时,森罗妖精在绿血金中蕴藏的智慧,也会跟着这份工艺一起,继续流传下去。它没有被消耗,只是将自身的内核,融入了更长远的文明脉络,获得了超越物质形态的永恒。”
“所以,消亡的文明并非考官先生觉得的‘只是养分’,它们是‘带着自己的印记、能持续生长的养分’,它们的主体性并没有消失,反而通过传承,超越了消亡本身的意义。”
“就像……”
安格尔轻轻一翻手,掌心再次浮现微缩的幻象:一颗枯败的树倒了下来,腐烂后滋养了土壤,不久后长出的新苗,带着枯树死亡后馈赠的养分,继续向着阳光生长。
接着,幻象又变。
一只巨大的岛鲸死去,腐烂的身体沉入了深蓝寂静的海底,无数的鱼虾、无数的生灵,汲取着鲸落时的养分,慢慢成长,最终形成新的海洋群落。
“你能说枯树只是‘土壤的养分’吗?”
“你能说鲸鱼只是‘海洋的滋养’吗?”
“不,它是新苗的根,是鱼群的源,是它曾经存在过、努力生长过的证明。”
枯朽者注视着“倒塌的枯树”与“沉落的鲸鱼”,似乎联想到了什么,瞳孔明显有些颤动。
片刻后,枯朽者闭上眼,久久不语。
等到气息稍微平复了些,才用近乎蚊蝇般的声音,低声自语:“新苗再茂盛,枯树也已不复存在。鱼群再繁荣,鲸鱼也早已化为枯骨……”
安格尔:“……”
虽然它刻意压低声音,但安格尔就在它面前,自然听得一清二楚。
果然,同时陷入虚无主义加存在危机的人,想要用言语说服,难度非常非常大……
安格尔甚至都开始拿自己讲故事了,却还是没有说服它。
他也只能默默叹气,同时准备备用方案,等到枯朽者下一个疑问发出来后,联络拉普拉斯,让她帮忙寻找有没有擅长心理治疗的。
虽然用心理治疗的方法去应对陷入虚无的枯朽者,大概率也不能治本,但只要能暂时治标,也算是完成任务了。
安格尔这么想着的时候,枯朽者却是抬起头,缓声道:“你通过了。”
安格尔:“???”
啥?这就通过了?
或许是看出安格尔眼里的疑惑,枯朽者轻声道:“你靠着讲述,能将我从那黑暗的泥淖里拉出来,让我短暂的苏醒……在我看来,你已经合格了。”
“虽然你的讲述,依旧无法让我完全满意,但不重要。”
“连魔神大人也无法解决我的困境,你只是一个小小的炼金术士,又怎能为我释难呢?”
它似在自嘲,轻轻摇摇头。
“所以,不要因为我的不满意而困恼,能让我满意的,这个世界已经不存在了。”
“你其实已经表现的很好了,是我遇到的所有考验者中,最好的一位。”
“我喜欢你的讲述,尤其是那鲸落的例子,让我想到了小时候生活的那个小岛……”枯朽者摇摇头,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眼底复又恍惚。
这时,正因为自己突然通关而震惊的安格尔,突然听到耳边传来一道怪笑声。
“嘎嘎嘎——”
“既然难得醒了,那就别去沉睡了。”
说话的正是蹲坐在某个封碑上的小恶魔主持,而它这次并不是对安格尔说的,而是看向了枯朽者。
枯朽者原本正要陷入“恍惚”,但因为小恶魔主持的怪笑又缓缓苏醒。
“可是醒着也难受。”枯朽者低声喃喃。
小恶魔主持:“你不是觉得这个小子表现的挺好的么?他刚才给我夸下海口,说要以最快速度通关心之章。”
“他现在也的确做到了,包括你还有之前的夺心魔……他目前还需要通过一个考验。
“如果他第三次考验也能迅猛通关,那么时间反正也不长,你可以在旁围观一下,就当看看乐子。”
枯朽者沉吟了片刻,看了眼还在发懵的安格尔,轻轻颔首:“好吧,我先不回封碑,等他离开后再回也行。”
枯朽者本来已经转身,甚至背后的封碑都开始发着光,随时等待它的没入;但最后,枯朽者却是被小恶魔主持给劝留下了。
封碑上的光慢慢变黯,恢复了常态。
而枯朽者,则站到封碑附近。
按理说,封碑是封印考官的容器,能够钳制考官,但枯朽者似乎完全不受封碑影响。
“你很好奇?”这时,小恶魔主持的声音传了过来。
安格尔没有说话。
小恶魔主持嘎嘎一笑后,道:“虽然你表现的很克制,但我能当主持人,眼睛也不是瞎的。”
“在枯朽者出来时,你应该就已经认出它的身份了吧?”
安格尔自然不承认:“当然没有。”
小恶魔主持诡笑一声:“你都不问问‘枯朽者’是谁,就直接默认了它的身份吗?”
安格尔辩解:“联系你说的话,这不难猜测吧?”
小恶魔主持也不在意,“既然你不想承认,就当你不知道吧,那就由我来告诉你它是谁。”
“它是枯朽者,也是曾经心之章的主持。”
安格尔一愣,枯朽者是心之章的前主持?
难怪,它完全不受封碑影响。
对它而言,封碑只是用来“沉睡”,以脱离现实苦楚的道具,而它本人的权限是高于封碑封印的。
枯朽者这时也缓缓走近,它的姿态依旧带着疲惫,但眼神比之前清澈了不少。
它对着安格尔,用那平缓而略微虚无的声音说道:
“按照心之章的规则,我已非主持,作为考官,在考验结束后便无权滞留,更无权聆听下一位考官的问答。”
它微微停顿,那双巨大的眼睛看向安格尔,里面没有要求,只有一种平静的征询。
“所以,我现在是以‘枯朽者’的个人身份,请求你的许可。”
“你,是否愿意让我作为一个旁观者,留在这里,听完你的最后一场考验?”
“你不用觉得我或者现任主持在道德绑架你,你如果不愿意有人旁观,直说便是……其实,我留不留下,都无所谓。”
枯朽者倒不是胡说,若非小恶魔主持让它留下,它其实更想要回到封碑中沉眠。
安格尔没有立刻回答,因为他的视线被文字栏闪烁的信息吸引了。
「心之章考验。」
「目前进度:2\/3」
进度再次跳转,意味着他又通过了一个问答。
只是安格尔看着这2\/3的进度,心中有些无奈……他原本是打算在这个问题上走真诚之路的,他也完全按照真心想法去回答,只是最后的效果并不佳。
魔神神念并没有投来一瞥。
换言之,他只有最后一次机会了……
因为进度条的关系,恍惚了半晌,回过神后才发现无论枯朽者还是小恶魔主持,都在盯着自己。
“不愿回答,是怕拒绝难堪吗?”枯朽者低声问道,语气并没有失落,依旧是平静如昔:“那我……”
“不是!”安格尔连忙打断,语气带着一丝歉意:“我很乐见考官先生的旁观,这对我来说是种荣幸。刚才的发呆,只是单纯还沉浸在考官先生之前的问题中。”
枯朽者原本已经准备转身退开,闻言动作一顿,那双浑浊中透着清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意外:“你对我的问题很感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