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月圆，银辉洒满宋家老宅静谧的庭院。一株老桂花树开得正盛，暗香浮动。
书房外的露台上，宋宁与宋安父子二人对坐一案，案上摆着几样精致的月饼和一壶温好的陈年黄酒。没有了商场的喧嚣与公司的繁杂，此刻只有父子间的温情与月色清辉。
“爸，这酒还是您藏得好，醇厚。”宋安为父亲斟满酒杯，脸上带着难得的松弛。
宋宁呵呵一笑，布满皱纹却依然清亮的眼睛眯了起来，享受着天伦之乐：“年纪大了，也就这点爱好。你在外面应酬多，那些洋酒烈酒，少碰。还是咱们自己的东西，养人。”
父子俩闲聊着家常，从宋安母亲的体检情况，聊到家里小辈的学业趣事，其乐融融。明月当空，清辉如玉，将露台照得如同白昼，也仿佛涤荡了白日里商场搏杀带来的尘埃。
几杯酒下肚，话题在不知不觉中，还是滑向了那个他们共同关心、也无法真正回避的领域。
宋宁拈起一块传统的五仁月饼，细细品尝，看似随意地问道：“安儿，这次外卖市场这场风波，闹得沸沸扬扬。你身处其中，来回这么一遭，现在静下心来想想，监管为何会在这个节点，如此强势地介入？”
宋安放下酒杯，神色变得认真起来。他知道，这看似随意的闲聊，实则是父亲在考较他。他整理了一下思绪，缓缓答道：
“爸，表面上看，监管介入的直接原因是‘恶意补贴’、‘不正当竞争’。但这只是导火索。深层次的原因，我认为有三点。”
他伸出食指：“第一，是资本的无序扩张触碰了底线。外卖平台用海量资本进行补贴，目的不仅仅是竞争，更是为了形成市场支配地位，乃至垄断。这种依靠资本烧钱、清洗市场、最终寻求垄断溢价的模式，已经严重扭曲了正常的市场秩序，挤压了中小商家的生存空间，也破坏了‘公平竞争’这个市场经济的基本原则。监管出手，是要维护市场的基石。”
接着，他伸出第二根手指：“第二，是系统性风险的累积。疯狂的补贴大战，使得平台自身也陷入了巨额亏损的泥潭，这种依赖持续融资‘输血’的模式极其脆弱。一旦资本退潮或市场信心动摇，就可能引发平台崩盘，进而牵连到背后千千万万的骑手就业、商家经营和用户习惯，形成社会问题。监管必须防患于未然，提前拆弹。”
最后，他伸出第三根手指，语气更为深沉：“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是发展逻辑的纠偏。过去这些年，互联网经济过分强调‘唯快不破’、‘规模至上’，忽略了发展的质量、公平和可持续性。监管的介入，是一个强烈的信号，表明国家希望将发展引导到高质量发展、共同富裕和规范健康持续的轨道上来。任何背离这一主旋律的商业模式，无论短期内多么风光，都必将受到制约。”
宋安说完，看向父亲。月光下，宋宁的脸上看不出明显的赞许或否定，他只是慢慢品着酒，半晌，才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欣慰：
“嗯，能看到这一层，说明这学费没白交，这道坎没白跌。你能从具体的商业竞争，上升到宏观规则和发展模式的层面思考，这很好。记住，做企业，尤其是做大企业，眼里不能只有自己和对手，更要有整个棋盘和下棋的规则。顺势而为，方能行稳致远。”
得到父亲的认可，宋安心中一定，一股暖流涌过。但盘旋在他心中许久的另一个疑问，也在此刻借着酒意和这难得的融洽气氛，问了出来。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直视父亲，语气带着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爸，既然您看得这么清楚，那为什么……为什么当初还要支持成立京西外卖，并且在我们每团势头最盛的时候，一直用京西外卖在侧翼牵制我们？
如果您当时愿意倾注更多资源，或者……至少不要阻拦，我们或许能更快结束战斗，也不至于后来被迫卷入那么惨烈的补贴战，甚至……您是不是，早就预料到监管会介入，所以用京西外卖，来……测试我？”
最后三个字，宋安说得有些艰难。这个猜测在他心中存在已久，但他从未像今天这样直接问出口。
露台上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秋虫的鸣叫隐约可闻。宋宁没有立刻回答，他拿起酒壶，缓缓地为儿子和自己重新斟满酒杯，动作从容不迫。
放下酒壶，他抬起头，迎着儿子探究的目光，坦然地点了点头，嘴角甚至带着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
“是，你猜得没错。京西外卖的存在，确实有我故意为之的成分，也确实存了考较你的心思。”
尽管有所预料，但亲耳听到父亲承认，宋安的心还是猛地一跳。
宋宁继续说道，语气平和却蕴含着智慧：“安儿，你还记得你小时候学下棋吗？我从不让你赢得太容易，总是要给你设置障碍，甚至有时会故意让你输。为什么？因为太顺的棋路，养不出真正的棋手。商场亦然。”
“当时的每团，在你带领下，势头太猛，锐不可当。你眼里只有攻城略地，只有市场份额的数字。我若倾力支持，固然能让你更快地‘统一’市场，但那之后呢？你会更加坚信资本和速度的力量，会更加无视潜在的规则风险和生态平衡。那样的话，你今天要面对的，可能就不是一纸罚单，而是整个帝国的倾塌。”
他指了指天上的月亮：“月满则亏，水满则溢。这是最朴素的道理。京西外卖，就是我放在你身边的一面镜子，一个提醒。它的存在，让你知道你不是没有对手，让你不能肆无忌惮地狂奔，迫使你去思考除了烧钱之外的其他竞争维度，比如服务、比如效率、比如合规。同时，它也是给监管层看的一个姿态——这个市场，并非铁板一块，并非只有一种声音，存在着制约与平衡。”
宋宁的目光变得深邃：“我确实预感到这种疯狂的竞争不可持续，监管必然会介入。但我无法预知具体的时间和方式。用京西外卖适度地牵制，既是为了保护京西集团不被卷入你掀起的过度消耗战中，也是为了让你在碰壁时，能有一个缓冲，不至于摔得太狠。
更重要的是，我希望你能自己悟出这个道理，而不是由我来告诉你。自己摔跤学会走路，比别人扶着走，要踏实得多。”
听着父亲平静的叙述，宋安心中的那点委屈早已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恍然和深深的敬佩。他原以为自己是在独自扛着压力前行，却不知父亲一直在更高处，为他把控着方向，甚至不惜亲自下场扮演“对手”，来磨砺他、保护他。
“爸……”宋安的声音有些哽咽，他举起酒杯，“我明白了。谢谢您……用心良苦。”
宋宁也举起杯，与儿子轻轻一碰，发出清脆的响声：“你能明白，就不枉我这一番布置。经过这一遭，我相信你对商业、对规则、对责任的理解，已经不同往日。这比赢得一个外卖市场，更有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