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的动作明显一顿。
他微微低下脑袋,面具上那对黑洞洞的“眼睛”随之垂落下来,视线似乎从查理手中的杯子落到自己此刻空空如也的手心。
这一瞬间,面具少年的姿态里莫名透出点被无端指责后的无辜与茫然。
但下一刻,渡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转头看向唐晓翼:“唐老大~不过是一杯水而已嘛,别这么小气啦~”
本该轻快的声音被他故意拖长,幽然中甚至带着几分夸张的软糯与讨好。
话音落下,坐在渡旁边的查理只觉得背脊窜上一股莫名的凉意,不由下意识地攥紧了微凉的玻璃杯。
若是冷静下来想想,他不得不承认:就这么和一个浑身是谜、行为难以预测的家伙坐在一起,似乎确实有点……奇怪?
渡的举止跳脱亲昵,与他脸上那副冰冷诡异的面具形成了极其割裂的对比,非但不能让人放松,反而让他们心生一种难以忽视的心悸与忌惮。
那感觉,就像在漆黑的深夜里,忽然有一只冰冷的手自虚无中悄然伸出,轻轻搭在你的肩上。
伴随而来的,是一声轻笑,以及一句让人分不清是温柔还是诡谲的低语。
“别怕,跟我来,我带你出去。”
可又有谁说得清,这种引路人,究竟是想要真心实意地带你走向出口,还是居心叵测地推你进入深渊呢?
查理忍不住侧过头,想从身旁的同伴那里获得一点共鸣和支持。
却不曾想,扶幽只是几不可察地耸了下肩,还对他投来一个无奈得近乎空洞的眼神。
至此,查理终于意识到,他在咨询室内待了多久,这群家伙就在大厅里聊了多久,而不是像一群傻乎乎的npc一样,只是在面面相觑地外面傻坐着。
查理轻轻闭上眼,稍作回忆,脑海中便浮现出自己刚从咨询室推门而出时,率先映入眼帘的那一幕——
唐晓翼、渡和扶幽三人并排坐在沙发上,彼此间的距离与姿态都透露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意味。
显然,在他接受心理咨询的这段时间里,扶幽已经被渡那套看似亲昵实则捉摸不透的行为模式折腾过了一轮。
至于此刻扶幽脸上那近乎木然的神情,以及眼中那份近乎空洞的无奈,究竟是已经彻底麻木,还是在不知不觉间生出了一种病态的适应性,恐怕连他自己都无法准确分辨。
念及此处,查理忽然能够理解,甚至是有些同情,为什么扶幽面对渡时的反应远没有自己这么大。
经过了一个晚上的休整,渡则似乎完全忘记了昨天发生过一切,和他们的相处模式也恢复到了莱勒港、大家还只当他是个离家出走的叛逆少年的时候。
然而可惜的是,就算渡能够如此自然地像原来那样对待他们,也并不代表着他们还能以从前那种心态对待他。
尽管满心疑虑,理智又让查理不得不承认,渡迄今为止展现出的、至少是表面上的友善态度与深不可测的实力,实在让人不敢轻举妄动。
又有谁知道,若是贸然起身离开,在对方看来会不会是赤裸裸的失礼与挑衅,甚至惹来更大的麻烦?
权衡再三,查理只得强行按下心底翻涌的不安与迟疑,将杯中残余的柠檬水一饮而尽。
清凉的液体再次顺喉而下,带给沙哑的喉咙以些许慰藉,却丝毫无法平息内心的波澜。
生怕发出任何不必要的声响,查理小心翼翼地将空杯放回桌面。
他不自觉地绷紧了肌肉,身体也微不可察地坐得更直了些,像是一只随时准备弹射起步的猎犬——尽管他心知肚明,在绝对的实力差距面前,这种程度的戒备根本不堪一击。
就在查理暗自戒备时,另一边,渡的“表演”还没结束。
他极其自然地前倾身体,伸手拿起桌上的水壶,缓缓朝唐晓翼面前那个只剩个杯底的玻璃杯倾去。
清冽的水流淌落时发出悦耳的汩汩声,在此刻安静下来的大厅里显得格外清晰,甚至是有点诡异。
“哗啦”
只听一声突兀的轻响,查理本就绷紧的神经被惊得猛然一颤。
定睛看去,原来是一片被泡得褪色的柠檬片从微微敞开的壶口溜出,径直坠入杯中,激起一阵细微的水花。
渡不紧不慢地注水,直到水位几乎要溢出杯口才停下动作,将水壶放回原位。
随后,他微微偏过头,面具正正对上唐晓翼,从容地伸出一只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唐老大,我这就赔你一杯更好的。”
渡的声音已经褪去了先前刻意的矫揉造作,却带上了点报复似的戏谑。
“看,还加了片柠檬,怎么样,够有诚意了吧?”
唐晓翼先是懒洋洋地斜睨了渡一眼,接着才不紧不慢地将视线移到那杯水上。
玻璃杯壁晶莹剔透,柠檬片浮在清澈的水面上,显得干净而无害。
唐晓翼没说话,只是轻轻勾起唇角,发出一声轻蔑的冷笑。
像是生怕沾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似的,他慢条斯理地抽出一张纸巾,仔细垫在指尖,然后才用指尖轻轻抵住杯壁,缓缓将那杯“满溢的诚意”滴水不漏地推得更远了些。
整套动作不疾不徐,却比拒绝本身更显讥诮。
唐晓翼的目光从那只被嫌弃的杯子再次慢悠悠地移到渡身上,毫不掩饰地将对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
“先是借花献佛,现在又来一出‘借水献唐’?”
“这么一杯水,就想把我打发了?”
“小渡同学啊,你这空手套白狼的本事,用的可真是比我想象中还要炉火纯青呢。”
“而且——”唐晓翼故意拖长了尾音,话锋陡然一转,“你这殷勤献得也太明显了点。”
说到这里,他悠闲地翘起二郎腿,单手托住下巴,琥珀色的眼睛微微眯起,似笑非笑地看向沙发上那个戴着面具的少年。
少顷,唐晓翼将声音压得更低,也更为意味深长:“怎么,是做了什么亏心事?还是……突然觉得良心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