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烟缭绕,伴随着铜锣声响,一队带着各式青面獠牙鬼怪面具的队伍出现在了视野的尽头,那扛在肩头的各式纸人有那面色惨白的寻常纸人模样,也有画成五颜六色的各路‘鬼神’之像。温明棠看着那一队敲锣打鼓,抱着燃烧的香烛纸钱出现在街头的队伍一时有些怔忪,这一刻仿佛回到了现代社会,旅游时在看那些传承的‘非遗’活动。
当然,在大荣自是没有所谓的“非遗”不“非遗”的,温明棠退到路边,看着敲锣打鼓从身旁经过的队伍,比起仪式本身来,那被不少人簇拥着围着走在最开始那纸人堆之后的一具具抬着的棺材才是这队伍的重头戏。
温明棠拧了下眉头,下意识的看向那些抬棺材之人裸露在外的臂弯,那胳膊上的肌肉是紧绷的,显然抬着有些吃力,可见棺材并非空心的,而是里头装了东西的。
见温明棠看的认真,赵司膳道:“府里一同共事之人说那是真的棺材以及真的逝者,说是只有如此,才能抬着逝者真正的还阳,来世间走一遭。”
温明棠点头“嗯”了一声,问道:“这些逝者同棺材都是在世的亲朋好友做主抬来的么?”
“似是如此。”赵司膳说道,“不过听闻也只抬一日,过后是要还回去的。”
温明棠了然,目送着那队伍离去之后,才拿起玫瑰花饼咬了一口,入口的玫瑰花饼带有轻微的涩味,若是不急吃的话可以放上一放,等轻微发酵之后再食。除去那轻微的涩味之外,入口甘柔,花香沁人,这是赵司膳循着《本草正义》中所述做的玫瑰饼,在宫中时常用来配清茶佐白粥食用。
出宫之后,少了宫里那些规矩,温明棠又去公厨当了厨子,自是不缺食材,这玫瑰饼自也好久没食了。虽出了宫不似宫里那般条条框框规矩众多,她将自己的一张嘴养的极好,可许久未碰这昔日宫中吃过的吃食了,此时再尝起自有一番不同的滋味。
“玫瑰,香气最浓。清而不浊,和而不猛。柔肝醒胃,流气活血。最适宜女子调经养颜。”赵司膳背起了那《本草正义》中关于玫瑰饼的描述,偏了偏头对温明棠说道,“我最早入宫时不说大字不识一个了,就是识得,也不过寥寥几个,譬如那街头各式铺子的名字是如何书写的罢了!”
“后来是你教了我读书习字同启蒙,才叫我之后在宫里行走起来愈发的娴熟从容。”赵司膳说到这里,叹了口气,说道,“那时候看着明棠你小小年岁便能游刃有余的使出那些叫我入宫多年吃了无数苦头才悟明白的道理同手腕,这才叫我下了决心,吃了这苦头夜半挑灯习字。后来么,便愈发觉得当初吃的苦头没有白费。”
温明棠闻言笑着说道:“读书,使人明理同开悟。自是好的!”那些明理同开悟所学兴许并不如那生意买卖一般,当场就能收到银钱收获的,而是放在那里,有些时候当真遇到了机遇,才发现那些年明理同开悟所学如同一坛多年前埋在树下的美酒一般,经过经年累月的埋藏,再开坛时,早已酝酿出了那发酵多年的陈年酒香,到了能派上用场之时。
“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赵司膳笑了笑,说道,“我若是不曾被你教过习字同启蒙,大抵也当不上这个司膳,更不可能趁着那大运的两年,攒到买赵记食肆的银钱。”
长安居,大不易。她这个全靠一己之力让自己在长安安身立命的女子却凭借一己之力买下了一间屋宅,这在先时是她从未想过的事。
赵司膳赵大郎的父母同祖上虽是土生土长的长安人,却经历几代人,连片屋瓦都未挣下,真真可谓是清清白白的来这人世,又清清白白的回去了!
两人边走边说,照例是去通明门前等梁红巾。
等了片刻,脖子上搭了条汗巾的梁红巾从通明门中走了出来。即便是休沐,她也是要练上一两个时辰再离开的。那些拳脚功夫是在这日复一日的坚持中使得愈发游刃有余的。
不比温明棠小口小口的细嚼慢咽,梁红巾接过赵司膳递来的玫瑰花饼,不过两三口便将其塞入口中,吞咽入腹之后便拍了拍肚子,说道:“行了!垫过肚子了!走!去城内逛逛去!”
虽有温明棠同赵司膳先时见过那切切实实扛着棺材,真在那里‘做法’的中元游行,却也有东西市卖各种恶鬼面具,喷鬼火的杂耍表演应这节日气氛的。温明棠、赵司膳同梁红巾眼下便是去东西市逛中元节节日集市的热闹去了。
看罢各种应节的表演,届时再寻个地方吃顿午食,而后逛逛各式铺子,买些吃食、小玩意儿,就这般边走边逛,一整日就这么过去了。
几乎每回过节多数人都是这么个吃吃喝喝走走玩玩的过程,却好似从来不会对这过程腻味的。
温明棠这里开始了过节的热闹玩闹,林斐那里则方才下了马车。
早上一顿朝食是在府里吃的,吃罢朝食,则同侯夫人郑氏一道去赴了那位田老太君同和离夫人的生辰宴。帖子下到侯府,自有一个做主的去赴宴便够了。靖云侯同侯世子今日并非休沐日,而田老太君同和离夫人的面子显然还不到需两人特意告假出席的地步,自是不去了,整个靖云侯府权由侯夫人郑氏出面便成了。
往日里这等由郑氏一人出面的宴多的是,今日却多了一个陪伴在侧。郑氏喝了口茶,看向坐在马车中也不忘手里拿着本话本子在翻的林斐,下意识的瞥了眼林斐手里的话本子,在看到那封皮之上‘中元借命’四个字时,口中的茶水险些没喷出来。
知晓自家次子一贯涉猎广泛,可今日中元节,看如此应景的话本还是叫一贯不对此多话的郑氏实在没忍住,开口了:“到底是中元节,看这等神鬼话本子,你便不怕?”
林斐正看话本子的动作一顿,抬头看向郑氏,语气中带着几分疑惑的问道:“母亲信这个?”
“不是信不信的问题,到底是中元节,那对鬼神的惧怕比往日里总是要浓些的。”郑氏想了想,说道,“大抵这也是所谓的鬼节的氛围吧!”
林斐闻言,将话本翻过来,看了眼那封皮之上的“中元借命”四个字,默了默,道:“或许也同我这话本的名字有关,若是一般的神神鬼鬼话本也就罢了,眼下是去参加生辰宴,我这话本的名字看的确实叫人心头发慌。”
听到这里,郑氏白了他一眼,手指点了点次子的脑门,道:“知道还带着?待会儿下了马车,莫将话本带去宴上!”
林斐点头,说话的功夫,马车已然停了下来,到田府了。
田府离靖云侯府并不算远,放在往常,他走路过去也成,可今日到底是赴宴,带着生辰礼,自是坐马车过去了!林斐下了马车,转头正要去搀扶郑氏下马车,郑氏却没理会他伸出的手,径自走下了马车:“你母亲今年还不到需搀扶的年岁,你我母子间何需那些虚礼?”
林斐指了指在田府门前停下的马车,说道:“入乡随俗,既来参加生辰宴,那自也暂时循一循田府的规矩。众所周知,田府门头难登,规矩有些大。”从那些马车上下来的客人皆是一步一行,规矩的简直不似寻常赴宴。
再如何贵介的贵人说到底也是个人,人性总有懈怠贪懒之时,往常赴宴,入了宴间自是要注意规矩的,可还未赴宴之时,在门外,多数人都是懒散的。而眼下这生辰宴则从门前开始,客人便规矩了起来。
郑氏点了点头,伸手扶了下额前的流苏步摇,一下子站直了身子,那郑氏嫡女、侯夫人的姿态立时就起来了,她看了眼身旁的林斐,直到此时才注意到次子今次赴宴,赫然穿的就是素日里那一身绯色的官袍,只是未带官帽而已。
“怎的穿了身官袍?”郑氏手搭在林斐伸出的搀扶自己的手上,身边的心腹嬷嬷提着生辰礼跟在了两人身后,向田府走去。
“颜色喜庆,再者鬼节嘛!有人说这等官袍正气,最克凶煞,自是应景。”林斐说道。
这话听的身后的心腹嬷嬷没忍住笑了两声,郑氏则白了他一眼,说道:“就你有理,进去吧!
虽老太君同和离夫人都是女眷,那生辰宴按理来说女子居多,不过碍于今儿是众所周知的田大人亦会到场之日,宴中自是出现了不少男客的身影。
“醉翁之意不在酒!”说罢这一句,上前交了生辰礼,又同那田老太君以及一旁的和离夫人杨氏说了祝贺词之后,郑氏便同林斐去宴间坐了下来。
待坐下之后,环顾四周,看到那被人群簇拥着在那里说话的田大人以及那位许久不曾露面的杨氏族老之后,郑氏说道:“果然是他两个请的你,这宴怕是你吃不了多久就会被人请过去说话的。”说罢这些,下意识的转头看了眼次子,却见次子正举着筷箸大快朵颐,不由默然。默了默之后,她道:“你还真是……罢了!总是送了生辰礼的,能吃……吃点回来也是好的!”
林斐点头,将口中的菜食吞咽入腹之后说道:“这等宴上的酒水菜食一向讲究的很,我便未曾见过不好的。明明是用的上等的食材请的好厨子做的好菜好肉,且那名字就是‘宴’,却不知为何总有那么多人的心思不在那吃食酒水之上,这般白费了一案好菜好肉,委实可惜!”
对次子所言,郑氏只觉好笑,顿了顿,道:“便是有人寻我说话,也要等宴中才来,我便慢慢吃了。”说着拿起案上的果酒看向那上首坐着的田老太君同那位和离夫人,看了片刻之后,她忽道:“先时倒是未曾发觉,眼下看着那两位今日生辰宴的主角,倒是突地发现这两位还真有几分神似。”
方才交生辰礼说祝词时,彼此皆不过说了些客套话,并未多说,自是不好多作打量。眼下坐下来,方才有功夫细看了起来,这一看才发觉两人当真有几分神似,而显然有这感觉的并非侯夫人郑氏一个,听着耳畔宴间的交谈声,那“确实有些像,难怪一见如故!甚至想收之为义女”的声音不断传来,郑氏说道:“搞不好当真是因为喜欢!人看到与自己模样有几分类似之人,总是觉得面善的。这老太君一把年岁了,不曾有过一女,昔年常道想要个贴心‘小袄’来着,眼下见了那位,或许是真的动了收义女的心思了。”
对此,林斐不置可否,只是吃到半饱,喝酒水的间隙抬头盯着那两人看了片刻之后,复又低头吃起了酒席。
待吃到腹中已有七八分饱时,有人过来了,凑到林斐身边小声说了一句,林斐会意,起身,见一旁的郑氏朝自己看来,遂解释道:“那位杨老寻我。”
郑氏点头“嗯”了一声,叮嘱道:“仔细些!”
宴中的阿臢事委实太多了,小心总是无大错的。
林斐应了一声,说道:“当没什么问题!传话的就是方才立在杨老身边之人,立在那里就是让人看个眼熟,提醒众人莫要被旁的什么人钻了空子的。”
郑氏这才松了口气,说道:“去吧!”
……
一路跟着那心腹离开了人群,在那离宴会人群有一段距离的花园凉亭之上,林斐见到了杨氏族老,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宴会,这位子不远不近刚刚好,那宴中的人能看到他二人在这里说话,却听不到他二人在说什么。
林斐走入凉亭,俯身施了一礼之后,起身唤了声“杨老”!
“好!”须发皆白的老者捋了捋须,看着面前的林斐,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欣赏,“你这神童探花郎不曾走入那伤仲永的境地,而是走至如今的位子,简直极好!”
极好?这个么,就见仁见智了。对他如今官至大理寺少卿,背后笑他“目光短浅”的多的是,大理寺少卿的官阶不低,他如今这个年岁穿上这一身红袍实在难得。是以算得上多数人眼里一条攀升最快的“捷径”了,可这“捷径”显然是有代价的,若无什么意外,一条道走下去,顶天了也就是个大理寺卿。二十的大理寺少卿罕见,六十的大理寺卿便只能算作寻常了。
杨老口中的评价显然与多数人不同,对此,林斐只笑了笑,道:“多谢杨老谬赞!”
“谬赞不敢当,既都是聪明人,也无需遮掩了,有些事不过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杨老说着,抬了抬下巴,指向不远处热闹非凡的生辰宴,问道,“我家这位,你觉得如何?”
林斐抬头看向面前的老者,见老者挑眉,林斐默了默,摇头。
这个举动的回答自是不言而喻,杨老笑了:“我也是这般以为的。”说到这里,他捋了捋须,看了眼林斐,再开口,说出的话却叫林斐也不由得一愣。
“她有孕了。”
看着面前的林斐先是惊讶,而后露出恍然的神色之后,杨老继续说道:“你若是我,该当如何?”老者说道,“这弘农杨氏之根断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