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面前脸色发白,颤着双唇的露娘,心腹叹了口气,只觉的眼前的露娘真是将那做了亏心事之后的‘疑神疑鬼’四个字展现的淋漓尽致了。
不过这也不奇怪,设身处地的想了想,若自己是这露娘,被因果缠身,看到当真有‘鬼神’之感的存在时,那等后怕之感比起寻常人自是多的多了。
就似那为死人上妆的入殓婆,当年夜半敲门时看到那个‘圣女’是大骇的,而后拼了命的搜寻那个‘圣女’同死去的温夫人不是同一个人的迹象。因为她潜意识里早明白如果找不出来的话,于她而言就是当真有‘神鬼’的存在。届时,这些年种种,但凡有过半点不敬以及做过亏心事的,那报应来临是迟早的事。
假扮鬼神装神弄鬼之人其实才是这世间最惧‘鬼神’确实存在的那等人。
“这当真是我设计的,”露娘喃喃道,“怎会……如此巧合?”
“是啊!怎会如此巧合?”心腹看着露娘说道,“梁衍愈是濒死,愈能发现自己正不受控制的走向那个他早在清明那日迷途巷桥头见过的自己的结局,连那具被人寻来顶替自己的‘焦尸’替身都分毫不差。”
“你莫说了!”露娘伸手抱住自己的胳膊反复摩挲着,口中喃喃道,“那个迷途巷的露娘被人毁了脸,当了圣女,挣扎着苟活了这些年,终于快要大限将至了!”
见露娘突然提及那个迷途巷的露娘,心腹怔了怔,“嗯”了一声,虽说知晓其中的大概,也知晓这群互相换命的人的真实身份,可当这同人换了命的人就在眼前,看着她瞳孔放大,满脸惊惧时,心腹怜悯的同时,亦察觉到一股莫名的寒意自脚下生出,明明自己不曾参与其中,只是旁观者,却莫名的有种遍体生寒之感。
他看着面前恍然大悟之后惶惶惊惧的真露娘,默了半晌之后,忽道:“‘写’出那个迷途巷露娘结局的,也有你一份,甚至那‘毁脸’二字也是你亲手所写的。”
“莫要说了!”露娘捂住自己的耳朵尖叫了一声,她忽地蹲下身来,紧紧的抱着自己的身体,仓皇的环顾向了四周,大声说道,“谁?到底是谁?清明都过了,谁在捉弄于我?”
心腹后退了一步看着慌张四顾喊着‘谁捉弄于我’的露娘,张了张嘴,正要说话,便听露娘紧紧抱着自己的身体,大声说道:“我知道你要什么?等中元节了,我会给你烧纸的,烧很多很多的纸,叫你下了阴间也能做个富贵鬼的,莫要作弄于我了!”
心腹倒吸了一口凉气,看着不久前还狡猾至极,虽手上戴着佛珠串,脖子里挂着道尊牌子,面上信极了神鬼可内里明显半点不信的露娘大声嚷嚷着自己会‘烧纸’,他蹙起眉头,顺着露娘的目光看向周围,青天白日的,又时至午时,日头正盛,自是什么都看不到。
事实也确实如此,他长那么大就没看到什么鬼神,也不曾遇到似露娘这等事。可看着眼前狡猾的女子,看她四处张望着喊着‘有本事你出来’时,心腹叹了口气,只觉得自己也算是亲眼看到一个人如何从不信鬼神,甚至还敢装神弄鬼的狡猾难缠变成如今这幅模样的了。
青天白日的,自是将身边的每一根草每一块土都看出花儿来都看不到什么神鬼的存在,可就是这般的看不到却让露娘更害怕了。
心腹摇头唏嘘不已,看着面前的露娘,清楚这个曾经不信鬼神,还敢假借鬼神身份设计、拿捏旁人的迷途巷耗子精往后怕是再大的日头,再庄严的寺庙,再神圣的道观都驱散不了她如今这幅被‘什么看不到的东西反复捉弄’的恐惧了。
平日里,走在街上看到这等人,大抵都会被身边经过之人冠以一声“疯子”的称呼,而后便是一声摇头叹息:“这人怕是要废了!”
眼前这狡猾算计的女子如今这副四处张望大声嚷嚷着‘烧纸’‘出来’的样子便同那些人没什么两样。
唏嘘过后,更是一阵后怕。那背后设局之人根本没出面,便将人变成了眼前这副样子,真真是‘毁’人于无形啊!
很多事其实都是身处局中之人无法得知的,而似杨氏族老这等手头眼线极多,掌控着诸多旁人不知道消息之人却是早已清楚了这局中之人的遭遇,甚至包括露娘在黄汤手里做事一点隐秘之事,所以知晓露娘又怎么可能活得久?
如此一想,那长生教即便是剿灭了,可露娘无法久活的遭遇同那位圣女或许也没什么两样了。
非亲非故的,那神医花大钱的豢养哪里是能轻易接受的?这真是……凡事果真是皆有代价的!看着那般的‘命好’,可一想那全然可以遇见的结局真是叫人唏嘘不已。
其实,这露娘若是个真疯子或者真的蠢,只是个寻常农女还好些!偏她不是!这狡猾的女子其实是聪明的,可偏偏就是因为她聪明,聪明人惯会举一反三,一点就透。
所以看到梁衍的结局之时,她立时就想到了自己。梁衍在迷途巷桥头看到了自己的结局,而她看着那迷途巷此时的露娘走向那个结局又怎会想不到自己往后的结局?
真是何其的相似啊!所以,她其实也如梁衍一般看到了自己的结局。若说此时唯一的,尚未显现出的不同……看着露娘抚着自己的脸浑身发抖,心腹摇头叹息。
这个露娘与此时迷途巷那个露娘最大的不同就是那张脸了。一个是装作被毁了脸,一个却是真的毁了脸。
看着梁衍不论怎么挣扎都挣脱不开的奔赴向了那个早已写好、一字不差的结局,再看到自己亲自参与写下的那个迷途巷露娘的结局,目之所见所有可以预见的部分都是一字不差,唯一的不同就是自己那张脸了。
偏眼前这个素着一张脸的女子骨子里其实是极其爱美的,即便‘梁衍’躺在床上根本看不到她的模样,即便她根本不出门,也依旧将自己捯饬的干干净净,染着艳丽的指甲,便可以看出这女子股子里对‘美’其实是有股远高于寻常人的执念的。
一张堪堪只能算作清秀的脸,又自幼不被亲人瞧得起那份姿色,却在往后的岁月成了花魁。看她那般维护这好不容易得来的‘花魁’,便知她对自己这张能“画”的有几分肖似第一美人的脸是何等珍惜的。
如此薄情的女子,连身体都这般的满不在乎,能轻易卖个好价钱的女子对这世间任何人都是薄情的,能让她真正珍惜的实在不多。真要算的话,这张脸算是其中之一了,甚至至少眼下都不能算‘之一’而是唯一。
这女子连自己的性命都没有那般在乎。这等自小到大,周围充满了算计,感受尽了人情之冷的人对这世间的眷顾多半是不深的。
“对眼下过的日子不满,也没什么值得留恋的人和事之人对世间是没有什么眷顾之意的。”心腹想起杨氏族老的话,叹了口气。
可说这看着对所有事都满不在乎的女子此时唯一珍惜的,放在心上的就只有她那张脸了。可偏偏抬眼一瞧,那写好的结局中,她的那张脸是被‘毁’了的。
若这个局是有人设计的,那设计这局之人定是深谙极了人性的,且那一双眼定是极其犀利的。
就似对梁衍一般,口头告诉他的结局尤嫌不够,还定要让他亲眼‘看’到自己的结局,让他越是濒死,越能发觉发生的种种是何其相似,好似这一切自己早已看过一般,也越发的痛苦与懊悔。
也似对这女子一般,一出手就让她看到了自己的结局,看到她最在乎的自己的那张脸奔赴向了那个她永远无法接受的结局。
下意识的伸手覆在自己的心口之上,作为一个旁观者,看到这一幕心生怜悯的同时也确实有些害怕了。这设局之人实在太清楚如何让人处于‘痛苦’的漩涡中无法抽身了。
“不要!不要啊……”努力用手捧着护着自己的脸,露娘哭道,同那看不见的‘神鬼’比起来,那稀里糊涂的黄汤水那些看得见也摸得着的威胁简直不值一提。
偏偏不似梁衍,他大限已然将至,她露娘的大限将至却是要等上好些年了。看着那异乎寻常的‘准’的灵验结局,露娘捧着自己的脸,不知道那么‘准’的结局中,让她痛苦不堪的毁脸那一劫究竟会在何时降下。
“你这脸若是当真……”看着眼前情绪崩溃的露娘,心腹没有说出‘毁了’那两个字,而是跳了过去,继续说道,“大抵于你而言,真的应了‘在劫难逃’四个字吧!”
“待你冷静下来了,好好想想这些,族老在找那背后之人。”心腹说着,转身走了两步又折返回来,从袖中拿出一些碎银子放在露娘身边,说道,“我带了些钱,一会儿寻人过来替他清理一番,顺带将这梁府也打扫一遍,那门头的匾额也擦干净,扶正了。”
“到底是梁府的夫人,既是家,不定要弄的多好看,却自是要弄干净了。”心腹说道,“还有,你虽不需要在脏污里睡觉,可那些他身下的脏污不处理的话,同处一个屋檐下,你闻着也难受的。”
“银钱的事我知也怪不了你,可最好省着些用,家里干净些总是舒服的。”心腹说到这里,叹了口气,没有说什么同杨氏交涉的话,这些事自有杨氏族老做主。再者今时不同往日,这杨氏显然已不拿自己当杨氏的女儿,而是拿整个杨氏当她的垫脚石了。
“这些人做事也委实太绝了!”心中感慨不已,看着那划拉走了账上大半银钱‘还债’的账本,心腹说道,“早知如此,你当初其实就不该接这黄神医给的好处的。你能走的最好的那条路,我想了想,就是从一开始就莫要同那黄神医什么的有交集。只是如此的话,年少之时势必要吃些苦头了。”
刚说罢这些,却见那捧着脸情绪崩溃的露娘忽地抬起头来,说道:“那不就是那个温娘子走的那条路?”
掖庭多年凄苦被人欺凌的遭遇岂是一笔带过的?若不然,那个温秀棠当年也不会一日都不肯熬了。只是到了如今,熬不熬的,早已由不得她了。
“那瞧起来命也忒不好了。”露娘说到这里,忽地咧嘴笑了,眼泪突地落了下来,“对比一番,那花魁娘子的命也忒好了,一直被人娇养着。”
这般一想,心腹也不由一愣,他面色变得微妙了起来,半晌之后,才道:“我不懂这些,族老也不曾说过这些,只是记得凡事皆有代价,那一笔一笔银钱账还是来的清楚些的好。”
“可我这出生你等是知晓的,我那姑母就是做老鸨营生的,我又怎么可能逃得掉……”话未说完,露娘忽地变了脸色,伸手摸向自己的脸,垂眸沉默了下来,“我记起来了,我这张脸素着的模样其实是根本入不了姑母的眼的,她那时候看我这张脸总骂我‘赔钱货’,将我当丫鬟使唤。”
“那生不由己的风月场生的一眼望上去太过出挑也不好,尤其于你这等被随意拿捏,连反抗手段都没有之人更是如此。”心腹说道,“年少时吃点做丫鬟的苦不算什么,待你长成长开了,你那姑母已然疾病缠身了,毕竟风月地里染上毛病的多的是,她还要靠你养老,自也只能嘴上逞强,一切还是你说了算的。”
露娘听到这里,沉默了下来,半晌之后,才道:“如此一想,我好似还当真没有那般的身不由己,老天其实是给过我那条不消沾染黄神医这些人的路的。”
“只是物质之上要吃些苦头罢了,”心腹说道,“年少吃些苦头不算什么,熬过来就行了。反而是有些裹着蜜糖的砒霜,那才是真正的大苦头,一旦吃进去,往往是覆水难收的,过后难以弥补。”
想到自己的生母,露娘笑了,叹道:“是啊!过后多少年的辛苦操劳同贤惠为的就是自己那风月场的出身不被自己夫君同继子继女们嫌弃罢了!”她道,“可终究没什么用处,他们依旧那般对她,不过那些那般对她的人也终究会迎来自己的恶果的。”
“这世间真真是……凡事皆有代价的,”露娘喃喃道,“那个花魁娘子在偿还当年的‘命好’,眼下轮到我来偿还那些年被黄神医似‘小户千金’一般养着的‘命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