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不得,那次他攒了好久的铜板,送给妹妹的那朵通草花,却让一向备受爹娘疼爱的妹妹挨了一顿打。
“他们恨我比你聪明,“妹妹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恨我是个女儿身,恨我夺走了你的天赋。“她扯开自己的衣领,露出肩膀上另一道疤痕,“这是娘用烧红的火钳烫的,就因为我童言无忌,指出了爹验尸时没有留意到的细节。“
张以伦的胃部一阵绞痛。他想起那次攒了三个月的铜板给妹妹买的萱草花,想起妹妹挨打时压抑的哭声,想起娘说“女孩子打扮这么漂亮要做什么!”时复杂的表情。
所有记忆的碎片突然拼成了一幅狰狞的图画。
“是我,哥哥。“妹妹走到他面前,沾满草药汁液的手指抚上他的脸,留下一道绿色的痕迹,“虽然爹从没教过我,但我...“她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咳得弯下腰,指缝间渗出血丝,“但我轻易便猜到了他那十分宝贵,传男不传女的密语是什么意思。”
张以伦下意识要扶她,却被她推开。
“我发现了家门口盯梢的人,“妹妹抹去嘴角的血迹,藏在手心里,抬头露出一个惨笑,“便假扮无知孩童,说'爹爹说昨夜验的尸体好奇怪,后颈有朵花'...“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清晰,“他们果然当晚就来了。“
张以伦的血液仿佛凝固了。他想起那个电闪雷鸣的夜晚,爹娘慌张地打包行李。
“在逃亡路上,“妹妹的声音越来越轻,“是我一路撒下药粉,是我故意弄出声响...“她突然剧烈颤抖起来,“我要他们死!“
张以伦猛地抓住妹妹瘦弱的肩膀,触手却是一片滚烫。他这才发现妹妹在发高烧,单薄的身体像火炉一样烫。
“为什么要这样......小妹......你为何不告诉我?为何要逼爹娘上绝路?”张以伦看着自己从小养大,和自己最亲密,最依靠自己的妹妹。
她的眼神里充满着仇恨,是一双完全陌生的眼睛,但他又好像透过面前的人看到了自己。
只不过,他们两个的仇恨对象并不相同。
小妹被他晃着,眼睛里积蓄的泪水被晃了出来,她听着眼前朝夕相处的哥哥的质问。
果然,在他眼里,父母还是比自己重要。
她闭上眼,眼泪夺眶而出。
“因为,那具假造的幼童尸体是我做的,不是他们。”
张以伦愣在原地。
小妹笑了起来,却笑得十分虚弱:“想起来了?哥哥。他们将你藏在了一个富裕农户家的草料堆里,却带走了我。因为,他们想要让我给你当替死鬼呢。”
那个村子,民风淳朴,对外人十分友好,村中人还集资建了所学堂,出资者的孩子都可以进学堂读书。
那家农户,敦厚善良,夫妇俩多年来并无所出。
这些,都是爹娘为他精心挑选的。
而留给她的,只有城外破败义庄里毫无退路的死亡。
但她不甘心就这么死了。
她还没有像其他女孩子一样穿过漂亮的衣裙,梳过漂亮的发髻。
那朵通草花,她还没有来得及戴在头上,便被扔进了灶膛里。
她还没有以女子的身份,好好地活过。
她不能死。
所以,在爹娘于村中为哥哥打探后路的时候,她也开始了为自己寻找后路。
“那具尸体......“妹妹的声音越来越弱,却还在笑,“是我从乱葬岗挖的......我把他扮成你的样子......我在屋里铺满干草......“她的声音越来越弱,“我要让他们尝尝......被火烧的滋味......“
等爹娘带她到了义庄,锁了门,告诉她,一家三口死在一起,去阴间继续好好疼她时,她没有一句废话,点燃了干草,趁两人慌乱之际从墙角的狗洞离开。
看到那些追兵毫不怀疑,直接离开后,她觉得自己自由了。
即便他们不相信那具男尸是哥哥,也与她一个女孩子毫无关系。
她发自内心感到喜悦。
呼吸着自由的空气,却也毫无缘由地落下泪来。
哭过后却也有些茫然。
天地虽大,却不知自己该去哪里。
直到哥哥追了过来。
他被爹娘迷晕,留在了草棚中。
他却没有选择那条一片坦途的路,而是折返回来,找亲人。
直到亲眼看到爹娘被大火烧死,那群追杀的人尽兴而返,他听到了妹妹的哭声。
便毫不犹豫地将她拥入怀中:“别怕,哥哥在。哥哥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了。”
张以伦的眼泪终于决堤。他紧紧抱住妹妹滚烫的身体,感受到她微弱的心跳。所有的愤怒、不解、痛苦都化成了无尽的悔恨——他竟从没真正看清过这个家的真相。
玉浅肆却听出了小妹声音的异常,瞥到了小妹手指缝间可疑的红色。
“不对劲。”
她刚要靠近查看,门外想起了一连串的拍门声。
“玉大人,玉大人你在吗?出事了啊!玉大人!”
玉浅肆神色微凛,是商赋。
她与伯懿视线相交,伯懿立刻上前拴上了门栓。
“小妹,你怎么了!玉姐姐,你救救小妹!”
门外拍门声停了下来。
妹妹窝在张以伦的怀中,轻叹了一声:“我还没有以女子的身份好好活过,但为了哥哥你,值得。”
玉浅肆把了脉,又看了看她手中的草汁:“这是毒芹,怎么会在你们的晒的草药里!”
看张以伦不明所以的模样,玉浅肆垂首轻叹。
她扶起小妹,将一颗药丸塞进她嘴里。
方才消停了的商赋不知寻到了什么办法,费力地爬上了墙,骑在墙头:“哎呀,你们都在啊,怎么不说话!”
院中三人望向他,他一时有些恍惚。
眨了眨眼,数了数人数。
一,二,三......四?
不对,指头所指的那个倒在张以伦怀中的人,怎么和张以伦一模一样。
商赋一个愣神,重心不稳,从墙头跌了下来,四脚朝天,重重砸在地上,头顶的官帽咕噜噜滚到了伯懿脚下。
“这......这怎么有两个小张仵作。”
他艰难地翻过身,爬了起来。浑身疼得要命,脑子也不大灵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