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晔被锁链拉扯着，仰着头，看着那轮巨大到让人心生恐惧的赤月，他的眼神略有些恍惚。
他在想，所谓命运，所谓反抗，到底是什么呢？
是人类自以为是的错觉，还是早就已经规划妥当的一场剧目？是早就开花结果的巨树，还是蒙昧黑暗的荒芜？
这世界的真相究竟是什么呢？
脖颈的锁链在一点点的收紧，林晔能感觉到自己快要不能呼吸，但这一次他脸上没什么表情。
周围黑影攒动，怪物不停地蜂拥上来，争先恐后。
仿佛林晔是什么摆盘精致，色香味俱全的美味菜肴，每一只怪物都想率先将林晔吞吃入腹。
林晔也从一开始的疯狂挣扎渐渐变得安静下来。
他感受着身体上传来的疼痛，回味着血肉被撕开又慢慢愈合的感受，那样熟悉，那样麻木，是他已经承受过很多次的痛苦，如今对他来说连疼痛的感官都变得麻木了。
“……好累。”
林晔闭了闭眼，任由黑暗将自己吞噬。
他这一路如此痛苦，如此艰难，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回家？
可……为什么要回家呢？
说不定家里早就忘记我这个人了，说不定从来没有人为自己等待过，说不定……他根本救不了这个世界。
为什么还要努力呢？
既然命运如此……就这样又有何妨呢？
这么长的路…真的好累啊，好想休息……如果在这里死了，就可以休息了吧？
无数负面情绪铺天盖地地涌上大脑，如同潮涌，将所有的光都尽数遮掩，只剩下无穷无尽的黑暗。
林晔沉没在黑暗里，连身上的疼痛也在渐渐离他远去。
隐约间，他听见一个低沉的声音问他：“你已经决定好了要在这里停步了吗？”
另一个声音附和着问：“你已经想好不再前进了吗？”
第三个声音轻叹：“你真的不想再见见亲朋好友，父母妹妹了吗？”
第四个声音十分失望：“我们当初是不是做错了选择？我是不是不应该抱有希望？”
……
四段话仿佛从四面八方，劈头盖脸地落下，接连的质问让林晔有些发怔。
他忍不住问：“命运要我如此，我还能怎样前进？”
一个温柔的女声说：“既然命运如此不公……”
一个低沉的男声道：“就去成为编织命运的存在吧。”
第三个声音接到：“至少这样……”
第四个声音加入附和，如同缥缈天音：“你就能为自己做出选择了。”
林晔眼睫轻轻颤抖，一滴晶莹自他眼角滑落，消失在鬓边发丝之中。
深渊最深处，赤月安静地目睹着漆黑的怪物将金发男人吞没，沉默地注视着已经逐渐接受现实的男人，她始终如此沉默，看着他人生，目睹他人死，自始至终不作评价。
倏忽，一道暗蓝色的微光自怪物的缝隙之间透出来，如同一道突兀照亮黑暗的光束。
悠长如同汽笛般的鲸鸣在虚空中响起。
“哗啦”一声，仿佛大海溅起水花，将林晔如同小丘一样包裹的怪物们猛地自最高处散开，如同一朵开在深渊里的罪恶之花。
一头全身半透明的虚幻巨鲸腾空而起，在半空中翻转庞大身躯，庞大鱼鳍如同翅膀，在空中留下两道蓝色的流光。
同一时间，一只红色的火鸟自中心振翅而起，在高空中展开双翅。
那翅膀巨大而漂亮，完全展开时能遮住天空中大半的赤月，十分壮观。
嘹亮的鸣啼在空中回荡不休，又在某一刻戛然而止。
黑暗悄无声息的覆盖四面八方，这是纯粹到极致的黑暗，是吞噬一切的阴影，在这片黑暗中，除了他的主宰，没有人能够看清任何事物。
人们的五感，都会在这一刻被蒙蔽。
几秒后，黑暗又飞快收拢，回归到一个通体黑色的修长身影体内，在这个身影旁边站着一个女子。
女子银发黑眸，眸子里没有任何焦距，空洞到只有一片无穷无尽的哀伤与静默。
四位魔神沉默的将林晔守护在中心，目光沉冷得看着周围躁动的怪物们。
林晔身上的锁链已经被黑暗悄然腐蚀，在黑暗的主宰面前，一个阴影中接近的事物都无法再靠近林晔分毫。
加布里尔目光平静的站在林晔身边，用自己的黑暗将男人包裹保护起来。
“清理掉它们吧。”
塞莱斯特手中长剑娩出黑色的剑花，无形的死气在空间中弥漫回荡着。她话音刚落，便化作一道鬼魅身影冲向了嘶吼咆哮的怪物之中。
阿克斯庞大的身躯在空中灵活游动，轻而易举便撞出了一条空路。
伊尔贝特在空中盘旋一圈，虚幻的火焰从天而降，如同坠落的星辰。当这些火焰沾染上黑色怪物时，便会将它们点燃，然后对着它们的动作再将旁边的同伴点燃，没一会儿，战场就有了一大片炽烈的火海。
“咕噜…咕噜……！”
怪物们喉咙里发出嘶吼，他们竭力想要靠近林晔，但在三位魔神的攻击下难以前进分毫。
更何况在后方，还有一个加布里尔正时刻关注着林晔的情况。
所有想要趁乱上来禁锢林晔的锁链都被黑暗腐蚀了。
林晔还处在梦中。
而他们如今要做的，便是在林晔醒来前，守住他的身体，绝对不能让有心之人趁虚而入。
深渊里可是很危险的。
……
此刻，林晔正在做梦。
他发现自己站在一条半透明的，一直通向高空之上的台阶面前，台阶尽头是一个由白色石头雕刻而成的座椅，看上去华丽而庄严。
他隐约记得自己是要走上这台阶的。
于是，他抬起脚，刚踩上台阶，脚下半透明的台阶就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
他低头一看，震惊地发现台阶上出现了许多裂纹。
林晔心中一惊，下意识跳上第二节台阶，迎来的却是同样的结果。
他心中慌乱，连忙加快脚步朝着王座跑去，身后每一节被他踩过的台阶都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一个接着一个崩溃碎裂。
林晔感觉，那碎裂声就像是催命符一样紧追着他。
脚下台阶越发脆弱难当，林晔心中的慌张也越发强烈。
此刻在梦里，他忘记了自己是谁，只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一定要到达顶端，登上那华丽的王座。
他竭力奔跑，终于在千钧一发之际登上了顶端。
在他踩上最后顶端平台的那一刻，身后最后一节台阶轰然溃散。
林晔险些脚下一滑重新栽下去。
好在他眼疾手快抓住了王座扶手，借着扶手成功站定在顶端。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终于有了闲暇认真端详眼前漂亮的王座。王座漂亮不染尘埃，椅背上雕刻着繁复的花纹，林晔仔细端详，觉得那交缠的纹路像极了荆棘和锁链，光是看着就给人一种双手双脚都被束缚的感觉。
虽然这种感觉并不好，但很快一种欣喜若狂的情感就占据了林晔内心，他迫不及待地走到王座面前。
目光从那底部的刻字上一掠而过，然后毫不犹豫地坐了上去。
冰凉的石面触感传入掌心，林晔心底的疑虑很快就被兴奋和狂喜所替代，那是一种历尽千帆终于抵达彼岸的感觉，难以自持。
林晔感觉自己浑身都在兴奋地颤抖，沙哑的声音从嗓子里迸发出来，带着激动的颤抖：
“成功了……终于，我终于成功了！”
这一刻，林晔脑海中仿佛掠过了许多画面，可他难以捕捉这些碎片，只是木然地意识到，自己终于能实现自己一直以来的愿望了。
“…我，我要将母亲接过来。我终于能带着她远离那些是非了！”
“哈哈，我终于成功了……”
林晔脸颊微凉，他像是在沙漠中跋涉许久的旅人，终于找到了绿洲与归宿，整个人激动得落下泪来。
他捂住自己的脸，喜极而泣。
隐约间，轻微的咔嚓声响起，他却仍然陷入狂喜中，并未注意到着不同寻常的动静。
直到那声音越来越大……
林晔终于从兴奋中回神，他有些慌张地四下张望，最后竟然在自己身下坐着的王座上看到了几条正缓缓蔓延的裂痕。
“？”
林晔的大脑有一瞬的凝滞，很快惶恐便代替了狂喜。
他手足无措，徒劳的抬手捂住王座的裂痕，以期用这样的方式来填补王座的空缺。
可这掩耳盗铃的办法终究是徒劳，裂痕越来越大，越来越多。
它们从王座底部蔓延，将那段警示之语切割成好几段，又蔓延向王座椅背，将那繁复的花纹断开。
林晔心头的慌张越放越大。
“为什么？”
他声音颤抖着，仍然有些难以置信：“为什么会这样？我完成了试炼，打败了其他所有的试炼者，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你们明明说登上王座就能成功……”
“为什么？”
这一刻遭到背叛的惶恐化作了愤怒，林晔眼底弥漫起红血丝，他咬牙切齿：“骗子…你们这些骗子！该死的骗子！！！你们欺骗我，你们该死，该死啊！！！”
他如同困兽一般，口中怒骂着，手里却仍然徒劳地想要挽救。
可不管他是怎样的反应，王座的崩毁都无可挽回。
“轰隆！”
就像是毁灭只有一瞬，王座彻底的崩塌也只是在一瞬之间，当失重感袭来时，林晔眼前的一切都好像放慢了。
他能看见王座的碎片四散开，如同一个苍白的烟花，其中蕴含着的却是血一样的痛。
林晔四肢冰凉，从高空坠落，却没有任何反应。
耳边寂静无声，就连风也在此刻静默了。
黑暗如潮水般从深渊之中涌出，它们化作锁链，缠绕在颈间，腰上，四肢，冰凉的触感穿透皮肤直达灵魂。
林晔感受到汹涌的愤怒蓬勃而出。
他像是终于清醒过来一般，奋力挣扎起来，他嘶声怒吼，嘶哑的声音像是地狱恶鬼的咆哮。
“可笑！”
“可笑！！”
“我不信！我不甘！！凭什么，凭什么！！”
“总有一天，你们会后悔的！你们会为今天所做的一切而后悔！我会回来，哪怕肉身腐朽，哪怕身处深渊，我也会回来！”
“哈…哈哈哈哈哈！”他又嘶声笑了起来，嘲笑这世间的荒唐与可笑，眼中带着无穷无尽的恨，“我会回来的！等我爬回来，等我再次登上王座的那一天，就是这个该死世界毁灭的时候！！！你们，你们等着！”
黑暗吞噬眼前的视野，将林晔全身包裹。
同一时间，另一种感受由远及近而来。
林晔感觉自己仿佛被包裹在一片静默之中，周围好像什么也没有……
一个声音从极远处幽幽传来：“向我献祭吧，献上你的灵魂与一切，我用一切的真相与终结来向你交换。”
又有一段嘈杂的呓语从另一边传来：“不要忘记，这世间还有许多人在等待你，林晔。”
林晔微愣，看向那个声音的方向。
那声音像是由很多人一起说话，也像是接触不良而产生了许多杂音，让人很难判断那声音来源于谁。
林晔本能地被那声音吸引，朝那里走去。
这时，一只手忽然拉住了他。
林晔回头，愣住了。
他对上了一双黑色的眸子和一张熟悉的脸。
黑发的年轻男人对他露出一个笑容来：“林晔，为什么要拒绝我？我们本就是一体的，不是吗？我是五百年前的你，跟我走，去另一边，在那里你才能找回真正的、完整的自己。”
“你不想知道当初你和空约定了什么吗？”
“你不想知道，空在哪里吗？”
“你不想知道……”
林晔大脑仿佛生了锈，他觉得眼前这个自己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飘来的，但他的每一个字又都带着难以拒绝的诱惑。
他所说的都是自己迫切想要知道真相。
“跟我走吧？我们本就是一体的，不是吗？为什么要拒绝呢？”
林晔喉结滚动，心绪不稳，被诱惑般任由他拉着自己往相反的方向抬脚。
“林晔，你不是答应过，会带我们去天空岛吗？”
这时，又一个声音从身后飘来，林晔的脚步猛地顿住了，无数记忆如同潮水般涌入脑海。
“怎么了？难不成你想带着破损的记忆回归尘世吗？”
黑发的林晔回头，黑眸深邃，和他身后的黑暗一般无二。
林晔没由来的打了个寒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