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吸引器。”
“止血钳。”
“3-0可吸收线。”
她的指令简洁清晰,手术室内只有器械碰撞的轻微声响和她沉稳的呼吸声。
助手和护士如同精密的齿轮,围绕着她的节奏高速运转。
汗水再次浸湿了她无菌帽下的鬓角,顺着光洁的脖颈滑入衣领,但她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全部心神都凝聚在那方寸之间的血肉战场。
当最后一处深埋在筋膜下的木刺碎屑被精细的镊子夹出,当翻卷的创缘被彻底清创、呈现出相对健康的粉红色泽时,张柠才微微停顿了一下,长长地、极其轻微地舒了一口气。
这口气息中,蕴含着巨大的消耗和如释重负。
“温盐水冲洗。”她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大量的温热生理盐水被缓缓注入创腔,带走残留的污血和碎屑。
“准备缝合。逐层关闭。放置引流管。”张柠接过持针器,动作依旧稳定,针线在她手中如同有了生命,在陈琛脆弱的组织间穿梭、打结,将撕裂的伤口一点点、严密地缝合起来。
这个过程漫长而精细,需要绝对的耐心和稳定。时间在冰冷的灯光下无声流逝。
就在缝合即将完成,所有人都稍稍松了一口气的瞬间——
手术台上,陈琛那一直毫无动静的身体,猛地再次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幅度之大,几乎要挣脱固定带!
紧接着!
“呃……嗬……”
一声极其微弱、如同破旧风箱漏气般的抽吸声,猛地从她喉咙里发出!
沾着消毒棉球的嘴唇极其困难地翕动着!
张柠缝合的动作瞬间僵住!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
来了!又是那种非人的清醒!
所有医护人员都屏住了呼吸,紧张地看向陈琛。
在无影灯惨白的光芒下,陈琛沾满血污泥泞的眼睫再次极其艰难地、如同推开千钧重闸般,缓缓睁开了一条缝隙!
这一次,露出的不再是茫然涣散的眼白。
而是一双……布满了猩红血丝、瞳孔却异常聚焦、如同淬火寒冰般的眼眸!
那眼神,空洞、冰冷、锐利,没有丝毫属于人类的感情波动,只有一种被强行启动的、如同精密扫描仪般的审视!
瞬间扫过刺目的无影灯、周围穿着无菌服的人影、最后……死死定格在张柠那双充满震惊和警惕的琥珀色眼眸上!
她的嘴唇翕动着,沾着血污的手指在无菌单下极其微弱地蜷缩了一下,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沙哑、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平静的词语:
“核心……碎片……”
“坐标……确认……”
“执行……销毁……指令……”
……
冰冷、空旷、弥漫着淡淡消毒水味道的单向玻璃观察室内,光线被刻意调暗。黄莺靠坐在一张硬木椅子上,深灰色的套裙肩部撕裂处已经简单包扎,手臂上的伤口也处理过,缠着厚厚的纱布。
剧痛依旧如同跗骨之蛆,但她坐姿依旧挺拔如松,没有丝毫萎靡。那张极具冲击力的美丽脸庞上,正红色的唇膏在昏暗光线下如同凝固的血,丹凤眼锐利如鹰隼,死死盯着玻璃另一侧审讯室内的景象。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椅子扶手,发出轻微而规律的“嗒、嗒”声,如同即将发动攻击前的倒计时。
审讯室里,灯光惨白刺眼。
安静被牢牢固定在特制的审讯椅上。
她的右腿膝盖和左肩被子弹贯穿的部位缠着渗血的绷带,脸色因为失血和疼痛而异常苍白,但那双曾经伪装成空洞小鹿般的浅褐色眼眸,此刻却闪烁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如同淬毒冰针般的冷静和怨毒。
她的长发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嘴角还残留着干涸的血迹。那份被彻底撕碎的柔弱伪装下,是赤裸裸的、带着剧毒的锋芒。
负责审讯的是一名经验丰富的男警官,问题犀利,步步紧逼。但安静始终紧抿着嘴唇,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仿佛灵魂已经抽离,只留下一具沉默的躯壳。
偶尔,她的嘴角会勾起一丝极其细微、冰冷而嘲讽的弧度,如同无声的挑衅。
黄莺的耐心正在被一点点磨尽。那份极具攻击性的美丽,此刻如同被压抑的火山,随时可能喷发出毁灭性的熔岩。
她拿起手边的内线电话,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换b方案。给她看照片。”
审讯室的门被推开,一名女警拿着几张放大的彩色照片走了进来。
照片上,赫然是朱莓那件被撕破的旧睡衣口袋内衬,以及被缝在夹层里的几枚深褐色、边缘如玻璃般断裂的金属碎片!
特写镜头清晰地捕捉到碎片表面那扭曲的齿轮图案!
当照片被举到安静眼前时,她那如同冰封般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浅褐色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怨毒的目光如同实质般刺向照片!
“认识吗?”审讯的警官声音陡然提高,带着压迫感,“缝在朱莓口袋里的‘黑齿轮’碎片!棚户区油桶里散落的同款!是你放的!栽赃嫁祸!利用一个孩子!蓝山临死前拼命保护朱莓,你却把她当成藏匿毒物的工具!你还有没有人性?!”警官的声音带着愤怒。
安静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紧抿的嘴唇边缘渗出了一丝血痕。
她猛地别过头,避开那些照片,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如同野兽般的低吼。
就在这时,黄莺面前的内部通讯器红灯闪烁,传来技术科急切的汇报:“黄支队!朱莓睡衣口袋碎片的初步痕检报告出来了!碎片边缘和内部有极其微弱的、残留的生物组织痕迹!不属于朱莓!
正在进行dNA快速比对!另外,碎片表面检测到一种非常特殊的、非天然形成的油脂残留,成分复杂,有强效的……神经麻痹和致幻剂成分!”
神经麻痹?致幻剂?!
黄莺的丹凤眼瞬间爆射出骇人的精光!一个冰冷而清晰的画面瞬间在脑海中成形——棚户区混乱中,安静撞倒油桶,散落的碎片沾染了她特制的油脂!
她假装好心帮朱莓“缝补”衣服,趁机将沾染了神经毒素的碎片缝进口袋夹层!老宋诊所爆炸瞬间,朱莓被气浪掀飞,口袋里的碎片在剧烈碰撞下释放出微量毒素,瞬间影响了朱莓的神经系统,导致她出现短暂的、如同被“操控”般的冰冷状态!
而她指着陈琛喊“烧不死的鬼”,既是精神刺激下的崩溃,也可能……是毒素残留加上目睹陈琛“幸存”的极端恐惧产生的叠加幻觉!好精妙!好恶毒的连环局!
利用一个孩子作为毒物载体和替罪羊!
“安静!”黄莺冰冷的声音通过扩音器,如同淬毒的冰棱,猛地刺入审讯室死寂的空气,“‘毒牙’!你的把戏被拆穿了!油桶碎片上的神经毒素!朱莓口袋里的残留!dNA比对结果马上出来!你以为你还能沉默多久?你以为你背后那个真正的‘齿轮’,会来救你这条被拔了毒牙的蛇吗?”
黄莺的话语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安静的心理防线上!
她伪装的面具彻底碎裂!那张苍白的脸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恐惧而扭曲!
她猛地转过头,沾着血污的牙齿死死咬住下唇,浅褐色的眼眸死死盯着单向玻璃的方向,仿佛要穿透玻璃,用目光将黄莺撕碎!
那眼神中的怨毒和疯狂,如同地狱之火在燃烧!
“嗬……嗬……”安静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如同破风箱般的笑声,充满了绝望的嘲讽,“黄莺……你赢了……这一局……”她的声音干涩而扭曲,“但你知道……你抓住的……是什么吗?”
她的目光缓缓移向天花板,仿佛在凝视着虚空中的某个存在,眼中闪过一丝混合着狂热和恐惧的、令人心悸的光芒。
“‘钥匙’……已经转动……”安静的声音如同梦呓,带着一种不祥的寒意,“‘忒修斯’……从来不是图纸……也不是那个破仓库……”
她的嘴角咧开一个诡异的、近乎疯狂的弧度,目光再次死死钉在单向玻璃上,一字一句,如同诅咒般挤出:
“‘上弦月’……已经升起……”
“陈琛……她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
“你们……所有人……都会……陪葬……”
……
儿童特护病房。
柔和的暖黄色灯光取代了刺目的白炽灯。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奶香消毒水味。朱莓小小的身体躺在洁白的病床上,左小腿被厚厚的石膏和支架固定着,像一只折翼的小鸟。
麻药早已退去,断骨的剧痛和巨大的精神创伤让她的小脸苍白如纸,眉头紧锁,即使在昏睡中也带着挥之不去的恐惧和痛苦。
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不安地颤动着,在眼睑下方投下淡淡的阴影。
她的双手,即使在睡梦中,也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地抱着一本深蓝色的、封面磨损严重的笔记本——蓝正宏的工作日志。
仿佛那是她溺水时唯一的浮木,是她与逝去的蓝山姐姐之间最后的、也是唯一的联系。
笔记本厚重的棱角硌着她单薄的胸口,但她浑然不觉。
病床边的椅子上,张煜半靠在厚厚的靠垫上。
他的肋骨被固定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隐痛,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充满了复杂的忧虑和一丝劫后余生的疲惫。
他不敢睡,也睡不着。陈琛在手术室生死未卜,安静是毒蛇的消息如同惊雷,黄莺审讯的动静隐约传来……
而眼前这个抱着笔记本、在剧痛和噩梦中挣扎的小女孩,更是让他心如刀绞。
他伸出手,用缠着纱布的手指,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拂开朱莓额前被冷汗浸湿的凌乱发丝。
动作温柔得如同触碰易碎的琉璃。
就在这时,朱莓紧闭的眼睫剧烈地颤抖起来!
她的身体开始小幅度地挣扎,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幼兽般的呜咽,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和痛苦!
“不要……蓝山姐姐……不要……”
“跑……快跑……”
“血……好多血……呜呜呜……”
断断续续的、带着哭腔的梦呓从她干裂的唇间溢出。
她的双手更加用力地抱紧了怀中的笔记本,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仿佛要将它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张煜的心瞬间揪紧。
他知道,朱莓在梦中,又回到了那个地狱般的雨夜,回到了蓝山断臂、浑身浴血、将她死死护在身下的时刻。
“莓莓……莓莓不怕……”张煜的声音干涩沙哑,尽量放得轻柔,他不敢贸然唤醒她,怕惊扰了那深重的梦魇,只能用手指极其轻柔地、一遍遍拂过她冰凉汗湿的额头,“张煜哥哥在……没事了……都过去了……”
然而,朱莓的挣扎和呜咽并没有停止。她的梦境似乎进入了更深的、更恐怖的漩涡。
“冷……好冷……”
“水……黑水……臭……”
“陈琛姐姐……掉下去了……噗通……”
“火……好大的火……烧啊……烧死鬼……烧不死的鬼……”
“安静姐姐……不要……别过来……碎片……口袋里有东西……啊——!!!”
她猛地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尖叫!
小小的身体如同被电击般猛地向上弹起!
牵扯到断腿的剧痛让她瞬间从噩梦中惊醒!
“啊——!!!”朱莓的眼睛猛地睁开!瞳孔因为极致的恐惧而放大到极限!
布满了惊魂未定的血丝!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如同离水的鱼,冷汗瞬间浸透了病号服!
怀中的笔记本被她死死勒住,仿佛那是唯一能证明自己还活着的东西。
“莓莓!没事了!是梦!只是梦!”张煜也被她的尖叫吓了一跳,忍着肋骨的剧痛,挣扎着想坐直身体安抚她。
朱莓茫然地转动着惊恐的大眼睛,目光在柔和的灯光、洁白的墙壁和张煜焦急的脸上慌乱地扫过。
当确认自己真的在医院,在安全的地方时,巨大的恐惧如同退潮般稍稍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迟来的、汹涌的委屈和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