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杪除夕,朔风卷絮,碎玉琼瑶簌簌落满京都。朱雀大街朱楼悬绛纱灯,檐角垂冰棱,灯笼映雪泛起暖晕,爆竹声里孩童嬉笑追逐,脂粉香混着糖炒栗子甜香漫溢长街。
清风馆踞于市廛最胜处,雕梁画栋间丝竹喧阗。二楼临窗雅间垂着湘妃竹帘,卿凤舞支起半扇花窗,月白狐裘衬得她玉容如雪,鬓边羊脂玉簪随着呼吸轻颤。
楼下院中杂耍正酣,火树银花刺破雪幕,金鳞舞龙与红绸醒狮穿梭如电,羯鼓与铜锣声震得窗纸簌簌。
玄色锦袍的齐长风斜倚朱栏,指尖叩着鎏金手炉,看那雪光映得她侧脸愈发清冷淡然。
他见她出神之时流露出些许难得的松懈,忽而轻笑打趣道:“夫人此刻比在王府时更无拘忌,倒似将这清风馆当作自家别苑了。”
卿凤舞垂眸抚过窗棂冰纹,声音裹着冷意:“夫君邀我至此,难不成真只为赏这市井杂耍,捎带着……挖苦我一番?”尾音婉转上扬,带着三分讥诮,“此处既非王府禁地,有事不妨直言。”
齐长风负手踱至她身侧,袖间沉水香混着雪气萦绕:“夫人言语坦荡,毫不避人,看来你对这馆子的确信任。”眸光掠过她微蹙的眉峰,“也不枉费这处宅子的掌柜,在出手之时百般刁难前来问价的主顾。这个地儿,倒像是专为夫人候着的。”
卿凤舞指尖骤然收紧,窗棂冰棱沁得掌心生疼。忆起旧年此处原是破败纸铺,忽在月余间翻修成这般盛景,又记起掌柜拒租他人之时推说“东家另有安排”,唯独租与自己之时毫不含糊。此刻想来,竟是早布下的局。
“原来这清风馆背后的主家竟是夫君你?”她喉间发紧,转身时广袖扫落几缕碎雪,“筹谋半年之久,你是算准了我会为卿家殚精竭虑?”
雪光映得她瞳孔微缩,面上却仍维持着冷傲。
齐长风执起案上青瓷茶盏,看沸茶蒸腾的雾气模糊彼此面容:“生意场上往来,总要未雨绸缪。“茶汤递至她手边时,鎏金茶托尚带着他掌心余温:“更何况,你我本有夫妻情分在先,联手谋事,又添盟友情义,一处宅子,与其租给旁人,不若给夫人你。这笔生意怎么算,都合得来。”
卿凤舞接过茶盏轻抿,温热驱散了指尖寒意。楼下踩高跷艺人踩着鼓点腾跃,喷火者口中烈焰冲天,映得齐长风眼尾金纹忽明忽暗。
她望着雪幕中明灭的火光,忽而轻笑:“夫君好算计。可你就不怕——与虎谋皮,反入虎口?倘若我行事恣意,不能助你成事,反而诛连誉王府满门?”
齐长风倚着雕花槅扇,玄色衣摆扫过满地碎雪:“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眸光掠过她鬓边欲坠的玉簪,忽抬手虚扶,却在触及发丝前迎上卿凤舞亮如寒冰的眼眸,只手堪堪顿住。
卿凤舞望着他悬在半空的手,若有似无地冷笑道:“可若我偏不如你意,将你大业搅个天翻地覆,又当如何?”
他垂眸看着她发红的耳尖,声音裹着雪夜里特有的沙哑:“夫人当真舍得我?”话音未落,已欺身逼近,温热呼吸拂过她耳畔的羊脂玉簪,“还是夫人对我用情至深,不惜用卿家前程与为夫置气?”
寒意顺着脊梁窜上后颈,卿凤舞攥紧狐裘的手指微微发抖。她偏头避开他灼灼目光,却撞进他眼底翻涌的暗潮。
窗外忽起一阵狂风,湘妃竹帘剧烈摇晃。齐长风伸手将她护在怀中,任由竹帘在背上划出细密血痕。
“我自是不舍得,”她贴着他耳畔低语,气息却滚烫得惊人,“否则上回你身在大狱,我何苦跪行百里,雪天伸冤?夫君欠我,接下来也该仔细为我筹谋才好。”
“夫人不信我是真心助你?”齐长风反手抓住摇摆的竹帘,任由锋利的竹屑边角割破指尖:“你我虽各有所求,但若我事败,夫人尚可凭一纸和离书脱身,保全个人性命,再徐图相府前程;可若反之,我熠王府便没有这般好的退路了。这笔买卖,夫人只赚不亏。”
檐角冰棱坠落,在青石板上碎成晶莹的齑粉。卿凤舞望着他被竹帘割伤的手,那抹暗红的血点里倒映着自己恍惚的神色。
“…………”楼下传来孩童放鞭炮的欢呼,烟花在他们头顶炸开,明灭间,她回首正迎上他眼底的真诚。
“夫人可否允我——此局既开,不可轻易掀翻棋盘。”齐长风忽然轻笑,在她耳畔暧昧道:“莫让为夫输得一塌糊涂。”
朱窗外,漫天斑斓。卿凤舞指尖摩挲着茶盏边缘,鎏金茶托的纹路硌得她的心扉直发痒。她定住心神,回以嗤笑道:“此局既开,夫君可有让卿既明入翰林院的良策?总不会让他从童生试一路考上去。”
齐长风抬手拭去她鬓角落雪,指尖擦过羊脂玉簪时微微一顿:“我们自然不必走此下策。当今圣上重文治,尤爱书画鉴赏,而翰林院近年正筹备编纂《天下丹青志》。“他从袖中取出一卷素绢展开,竟是当朝翰林侍讲的墨宝,“不过半年前,这位侍讲大人在书画品鉴会上错把赝品当珍品,沦为笑柄,至今郁郁不得志。“
卿凤舞挑眉,目光扫过墨迹:“所以?”
“所以...“齐长风将茶盏里的残茶泼向窗外,看着雪水在青石板上晕开,“近日将有一批西域进贡的古画呈入宫中,若能在品鉴时指出其中瑕疵,再呈上既明临摹的真迹摹本——届时,既明不仅名正言顺地出现在朝堂视线之中,便是圣上也定会对他的才学另眼相看。”
卿凤舞冷笑:“说得轻巧。西域古画何等珍贵,岂是能轻易接触的?更何况,若临摹得不像,岂不是自寻死路?“
齐长风指尖叩响鎏金手炉,清脆声响在寂静雅间回荡:“既明虽是武学绝才,但他自幼浸淫书画,当初连司砚清背上的《沧溟舆图》都能临摹得惟妙惟肖,西域古画想必难不倒他。至于如何接触西域古画?我长生阁暗桩遍布六部,翰林院更是重中之重。那批西域古画入内库时,我自会让李公公安排既明以‘书画世家子’身份,随工部侍郎查验贡品。”
卿凤舞指尖抚过案上翰林侍讲的墨宝,素绢上枯笔飞白处似藏着千般算计:“就算能接触古画,临摹之事也需时日。圣上若急着品鉴,难道要既明当场挥毫?”
话音未落,齐长风已取出一方紫檀木匣,打开时露出十二幅叠好的宣纸,每幅纸上都用朱砂标着细密的数字。
“这是西域使团的日程密报。”他将宣纸铺展,烛火映得朱砂字如凝血,“他们腊月廿七抵京,贡品入内库需七日查验,而圣上惯例在元宵后才会召见翰林鉴赏。既明有足足二十日临摹,足够了。”
“若圣上发现临摹者并非翰林中人,岂不是欺君之罪?”卿凤舞猛地转身,广袖扫落案头茶盏,青瓷碎裂声里,齐长风已稳稳接住她腕间滑落的玉镯。
“所以需要这位侍讲大人推波助澜。”他将玉镯重新套回她腕间,指腹擦过冰凉的羊脂玉,“此前他在书画品鉴会上颜面尽失,而今急于证明自己,定会全力促成此事。“
“此话怎讲?”卿凤舞听得入神,一时竟忘却了自己始终被齐长风揽在怀里。
只见他又从袖中取出一封密信,火漆封印上赫然是翰林院大印:“待既明临摹完毕,侍讲大人自会以‘发掘民间遗珠’为由,将画作呈给圣上。届时既明只需在御前从容答对,特旨入翰林院便是水到渠成。”
雪粒子打在窗纸上沙沙作响,卿凤舞仰望着齐长风眼中翻涌的暗潮,忽然觉得眼前之人比这腊月的朔风更冷。可当她瞥见他指尖与虎口未干的血迹——那是方才护她时被竹帘割伤的——心口又莫名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