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郑彪并不想止步于此,很简单,如今他也有资格在锦衣卫三房两镇抚司内谋一个实缺了。 相比于熬资历混日子的太常寺博士,如今的锦衣卫三房两镇抚司签书甚至掌印,对他的吸引力更大。
依靠郑彪自个当然是绝无可能,甚至郑虎臣都做不到,唯有依靠郑直。至于十五姐,呵呵,就算那个奸夫是陛下,也不成。没有兵部提名,陛下难不成还能坏了规矩自个委任锦衣卫堂上官?不可能,绝不可能。
“额的乖乖。”坐在老太太下首的毕氏听到郑墨讲郑直遭到朴元宗的死士暗算,不由惊呼“这贼子没得手吧?”
原本听的也有些紧张的众人,没忍住笑了起来。
“自然没得手。”郑墨赶紧道“俺叔站着没动,那贼子的箭根本失了准头。”
为尊者讳,他直接隐去了一些有损郑直颜面的情节。当然也不敢太过离奇,毕竟后患无穷,所以只是找了一个最没有噱头的解释。至于后边,夷灭乱党及其左邻右舍三族啥的,太过煞风景,不提也罢。
郑虎臣不晓得郑墨还能讲古,却也听出了内里含混的地方。那种生死攸关之时,贼人派出来的一定是老手,咋可能失了准头。再想想郑直突兀的在山海关滞留多日,不由不怀疑郑直终究是受了伤。
“确实受了些伤,不过更多的是想打听京师音耗。”待众人用过晚饭后散去,郑直被郑虎臣拽去了一旁的内书房叙话,问的自然是今后如何打算“俺本来以为凭借朝鲜的事,回来后能够独善其身,却不想终究还是躲不过去。”
“上午的那位孙御史俺打听了。”郑虎臣没兴趣感慨“不曾想,此人还是你那个诗社的社员。”
“俺组东林诗社本来就是做着扬名打算,来者不拒,自然泥沙俱下。”郑直懂郑虎臣啥意思“真的是师兄坑俺,根本不用这多麻烦。”
郑虎臣也听懂了郑直的意思,边璋想来了解郑直更多的致命隐私“人心善变。”
“俺记住兄长教诲了。”郑直并不纠缠,况且郑虎臣的提醒是有道理的。边璋没有负郑直,可是对方的儿子终究没有做到与他同舟共济。
“俺听三虎讲,你把大伯,修哥和二虎也填进了报功名录?”郑虎臣这几个月在京营也学会了一些,主动岔开话题。对于郑直和郑虤、郑彪之间的腌臜勾当,他已经懒得理会了,左右肉烂在锅里。
“是。”郑直没有隐瞒“原本打算给八哥和九哥也填进去,可他们都要走文途。”
郑伟如今已经有了官身,因为是文职,所以需要守制。换句话讲,这次的功劳无论多大,对方都不能沾手。相比之下,郑健只是监生就要好很多,可除非对方弃文从武,否则一样不成。
郑虎臣立刻听懂了“如此也该给他一个官身才好,兄弟几个人难不成就让健哥一辈子做个监生?”
郑健功课如何,郑虎臣确实不晓得,却从六叔信中的内容读出了恨其不争的郁闷。再加上郑健离京前专门找来,想要进锦衣卫。如此,与其对方日后出来惹出祸事,还是安安生生在家乡横行霸道吧!
“八哥难不成愿意习武?”郑直看郑虎臣没有否认,点点头“也好。”议功名录确实已经呈文兵部,不过兵部还需要呈报内阁。到时候,他再填几笔就好。
郑虎臣无语,只好道“祖母不准大伯进京。”
“那这次大伯就算了。”郑直懂了,顺着对方的意思道“二哥这次可以升为百户;八哥那里,俺想想办法,试百户该是准的。”
大伯郑富如今已经是真定卫都指挥佥事,再升,就只能调去大宁都司做佥书或者掌印了。故而只能将对方的名字从议功名录上划去,才能避免风波。
至于郑健,原本报功名录里是有对方的名字的。可郑直感觉太过明显,这才又划了去。没错,他已经被王二姐钻了一会空子,咋可能对此人再置之不理。故而郑健这几个月做的那些腌臜勾当,郑直咋可能不晓得。真是畜生,不当人子。
“也只好如此了。”郑虎臣也懂郑直的为难,毕竟如今的朝堂并未随着对方回来而泾渭分明,反倒更加浑浊。
不过在其位谋其政,这是他和郑直的责任。如今不提下落不明的郑傲,就要升锦衣卫百户的郑修,服阙之后就要进京的郑伟,就连郑健也有了官身。如此也算对得起长房了。
郑直又和郑虎臣聊了几句,这才被对方放了。踏入西郑第守中堂时,灯烛煌煌。十七奶奶端坐主位下首,见了他,从容起身,领着一众莺莺燕燕敛衽行礼,仪态端方“恭贺亲达达凯旋。”
沈清绮无语,却也硬着头皮张张嘴。太太的学识她是晓得的,却不想千挑万选,竟然就用了这般粗鄙词汇。
郑直上前虚扶“太太辛苦。” 目光相接一瞬,见她气色尚好,心下稍安。随着对方,在正中落座。
这二十多日他几次想要找机会摸进来,奈何他自个修的这墙头太高了。再加上盯着这里的人太多,一直没有机会。好不容易等到八月节……不提也罢。
“诸位小娘上前见礼。”满冠看顶簪那痴痴呆呆模样,上前一步,扬声。
三位皇妾施修真、沈清绮、齐清修上前,盈盈下拜,口称“亲达达万福”。她们衣着雅致,举止有度,却因为珠玉在前,不得不临时改了词。
太太在旁,郑直温言道“都起来吧。” 语气客气却稍显疏淡。眼睛却盯着沈清绮看了又看,瞅了又瞅,瞄了又瞄。
三人应了一声,站到一旁。
七位偏房李金花、谢瑶光、徐琼玉、臧官儿、方正霸、方反霸、苏卜儿跟着上前行礼拜见,郑直略点头,看着李金花严肃的面庞“咋了?不乐意俺回来?”
“自然不是。”李金花不顾太太眼色,愤愤不平道“有不做人的要和太太论高低,奴婢气不过。”
方才众人在此等候时,刘花卉这没脸皮的竟敢凑到太太跟前,跪着哭求要将养在谢小娘处的九姐儿抱回她自个儿屋里养。太太不允,她竟不管不顾地撒泼起来,口中还胡言乱语“不公”。
李金花在一旁瞧得心头火起。一个侍妾,本就没这资格养孩子。太太将九姐儿交由谢小娘抚养,是给了孩子一份正经出身和将来,这恩典她刘花卉非但不领情,竟还敢当众颠倒是非,简直没了体统、坏了规矩。
当时李金花便出声训斥,若不是太太示意莫要扰了老爷回府的兴致,非要连本带利让这老货十天半月动弹不得。她只得强按下怒气,暂且隐忍。此刻既然被问到头上,她也不必再藏着掖着了。
刘花卉站在角落,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并没有搭话的意思。
郑直也不去看刘花卉,直接道“这样啊,那一会各院领银子,花娘就罚了她的,给太太和你们姐妹买酒吃。”
李金花一听,并不满意,郑直此举显然是高拿轻放,就要开口分辩,旁边的谢瑶光道“今个儿高兴,爷不晓得,太太让徐妹妹和臧妹妹她们准备了一出大戏,早就备着了。”
“那确实要……”郑直上下打量了眼徐琼玉,难怪珠翠满头有些喧宾夺主“……一饱耳福了。”
十七奶奶立刻笑道“那姐妹们入座,徐妹妹和臧妹妹开始吧。”
徐琼玉、臧官儿方正霸,方反霸,苏卜儿自然早就准备好了,不用化妆,只需退去堂外耳房换衣服就好。
明间角落里的七八个小丫头拿起乐器,开始准备,这是郑家自个养的乐器班子。去年太太进门之后,就特意从外边挑了一批识文断字的小丫头组成乐器班子。经过方家姐妹、苏卜儿等人一年多调教,如今已经可以入耳,用不着再去教坊司请女琴师了。
郑直扭头看向角落里被免了上前见礼的刘花卉“花卉,伺候太太!”
屋内众人神情一滞。
谢瑶光赶忙端起一盏茶递给了旁边的李金花,对方翻了个白眼,接过来没吭声。
坐在对面的齐清修一边捻动十八子,一边闭目养神。她虽然不明就里,却懂太太绝不会无的放矢。
“是。”与叶官儿缩在角落里站着的刘花卉赶忙应了一声,小心翼翼来到了十七奶奶身旁。如同曾经一般,要去从顶簪手里接过茶。
可是顶簪已经转身,挡在了刘花卉身前,将茶水放在了十七奶奶桌旁。
刘花卉赶忙要去接过满冠手里的团扇,为太太打热。却不想满冠后退一步,不理她。刘花卉也不气馁,索性躬身为太太捶肩。
奈何她毕竟已经年老体衰,再加上这一年多养尊处优,不过片刻,就感到了腰酸背疼。这一幕所有人都看到了,自然人心大快,哪怕是低头不语的叶官儿也暗道痛快。
郑直根本不去理会,反而和十七奶奶聊起了贺五十“老小子心气快散了,再不想法子,就废了。太太留意一下,瞅瞅哪家有好的。”
“这是自然。”十七奶奶应了“不过奴听人讲贺娘子在娘家还有个亲妹子,她的娘家也打算续上这门亲。”
郑直一听,倒是很满意“贺娘子贤惠,想来她的妹子应该也是好的。”
有了前车之鉴,他还真的不敢下断言。不过若是贺五十愿意,他自然也乐意。
沈清绮端坐于东首靠后的位置,姿仪娴静。她手中捧着的定窑白瓷盏里,茶汤温热。身旁施修真带着那特有的软糯音调,正细声讲着些什么,沈清绮微微侧首倾听,唇角噙着合宜的浅笑,不时轻轻点头,目光温顺地落在施修真面上,显得专注而亲和。)
然而,她那经过深宫淬炼过的眼力,却借着一低头、一抬眼等极自然间隙,将上首情形尽收眼底。她看见郑直眉宇间虽染风尘,望向太太时,眼底却有着归家后松泛下来的柔和;太太十七奶奶唇角噙着的笑意,比平日多了几分真切的光彩。
直到施修真的话告一段落,沈清绮才柔声接了一句无关紧要的闲话,目光也依旧温婉地回落到自个盏中舒展的茶叶上,仿佛方才那片刻的‘走神’,只是聆听间歇最自然不过的停顿。看,是为了看清;不语,是因无须言,更不可言。
众人正聊着,一对玉人走进前廊,正是换了行头的徐琼玉和臧官儿。二人进来却不约而同的看向太太的方向,显然也是得了消息。
刘花卉却不曾察觉,继续卖力的为太太揉肩。
叶官儿垂首侍立在李金花身后,瞅见徐小娘那上翘的嘴角,头垂得更低了,生怕眼底那丝骤然亮起又强压下去的快意被人瞧见。她心里头仿佛灌进了一口冰湃的酸梅汤,又凉又刺,却透着股解气的爽利。
“你也有今日。”叶官儿几乎能听见自个儿心里那声冷笑。同是侍妾,刘花卉却仗着有了九姐,这段日子没少欺负她。如今这般被‘搁’在那儿,虽非重罚,却也够对方难受了。这念头刚闪过,叶官儿的心思立刻活络起来,像暗处探头的藤蔓。她想起刘花卉上月初刚生下,如今被谢小娘养着的九姐,粉团儿似的……若是能养在自个跟前……她搭在小腹前的双手,食指不自觉地互相勾缠了一下。亲达达既然对刘花卉淡淡的,太太看来也只是随手安置。谢小娘有了这一遭,怕也不会留下是非。如此九姐怕不是真的被这老货要了回去,自个养?
叶官儿飞快地盘算着,不能急,绝不能自个儿开口。得等,等刘花卉再‘不小心’出点差错,或是九姐生个不大不小的病,那时自个再在太太面前,流露出周全的担忧,讲些体己之类的话,或许……就能顺理成章地把那孩子接过来。
想到此处,叶官儿觉得连堂上徐琼玉的琵琶声都顺耳了不少。她依旧保持着谦卑的姿态,唇角却在那无人看见的阴影里,极轻微地往上弯了一下,随即又迅速拉平,恢复成一片恭顺的木然。只是那双低垂的眼眸里,算计的光芒,细细地闪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