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宴的余韵尚在家中缭绕,四奶奶已经禀明了老太太,带着陶力家的和东儿、南儿两个丫头,在四个稳重力壮的家丁护卫下,乘着一辆翠幄青绸真定车,往苏州胡同的尚皇亲家行去。
此是专为致谢,三太太的寿辰依礼只是家宴,未发一帖外客,连与十七奶奶比邻而居的汤家亦未惊动。独独这尚家,不知从何得了风声,竟备了一份不轻不重的寿礼,一对品相极佳的老年玉如意,恰到好处地送了来。这份‘体察入微’的世故,郑家须得领情。四奶奶此去,便是代表家中女眷还这份情面。
车将至胡同口,前方因两辆运水车错轮,略堵了片刻。四奶奶正闭目养神,忽闻车外传来一阵拖沓的脚步声与含糊的乞讨声。她的目光无意间透过东儿挑开的帘子缝隙掠过,只一眼,周身血液仿佛骤然一凝,随即猛地窜起一股压不住的火气。
墙角缩着个乞丐,衣衫褴褛,满面尘灰,正朝着过往行人伸出破碗。借着昏暗马灯,乞丐那张污秽不堪,神情瑟缩卑微的脸被四奶奶看了个仔细。那眉骨的走势,鼻梁的线条,下颌的轮廓……又是那张脸!军士的刚硬,书生的清矱,行商的市侩,服妖的冶艳……此刻,竟以最不堪的形态,混杂着尘土与乞怜,再次出现在她眼前!一连四次,四种身份,如同戏台换装般轮番登场,如今竟连乞丐都扮上了!这已不是巧合,这是明目张胆的窥探,是冲着她闻喜伯夫人来的、卑劣而持续的戏弄!
连日积压的惊疑、戒备,在这一刻尽数化为被冒犯的震怒。她孙莲执掌中馈,何曾被人如此诡秘地掂量算计过?
“陶力家的!”四奶奶声音不大,却冷硬如铁,透着不容置疑的厉色“瞅见墙角那乞儿没有?让郑荣、郑华他们立刻给我拿住!光天化日,皇城根下,我倒要看看,是谁在装神弄鬼!”
车外跟随的陶力家的被她话里的寒意惊得一颤,忙不迭传话。两名健壮家丁闻令,二话不说,当即如鹰隼般朝那乞丐扑去。
那乞丐正低眉顺眼地乞讨,忽见两名彪形大汉面目沉肃地直奔自个而来,吓得魂飞魄散,手里的破碗“当啷”掉在地上。尖叫一声,竟是异常灵活地一缩身子,从家丁手边滑开,转头便朝着大道没命地狂奔而去,转眼就消失在杂乱巷陌之中。
家丁追了一截,回来复命“夫人,那厮……跑得太快,钻巷子了,没追上。”
四奶奶坐在车内,胸膛微微起伏。方才那乞丐受惊逃窜的样子,倒不似作伪,纯粹是底层鼠辈见到贵家权势的本能恐惧。可越是如此,越显诡异。若真是有心人安排的耳目,怎会用这般不经吓的蠢货?若不是……
“罢了。”她声音已恢复平稳,放下车帘,将胡同口的晦暗与狼狈隔绝在外。深深吸了一口气,面上怒色渐敛,复归沉静,唯有一双眸子亮得惊人“先去尚皇亲家,回头……让咱们的人,把这左近的暗巷、窝棚都悄声摸一遍。我不信,真有鬼。”
马车再次启动,朝着尚家驶去。四奶奶端坐其中,指甲却无声地掐进了掌心软肉里。这一局,对方步步为营,而她,已然接招。
八月十六日一早,郑家左郑第外已经停了八辆真定车。
三太太在十二的奶奶搀扶下,与六太太带着两岁的郑十八,一岁的郑十九辞别老太太等人后,登上车。
老太太瞅了眼三太太臃肿的背影,又望了望六太太单薄的身形,眼中神色复杂。十八也就罢了,她原本打算把十九留下的。奈何前几日郑宽派人回来送信,讲六月底的时光,他的妾室又为家里添了一个闺女,尉氏将这消息按住的同时也改了主意。倒不是怕六太太如何,毕竟为家族传宗接代,到哪也不算错,而是不想节外生枝。如今郑家看似花团锦簇,已经度过了危机,可尉氏懂,郑家究竟能不能安稳,还要等郑直回京后才能见真章。所以在此之前,任何影响郑家的由头,尉氏都要按住。
一个个的,都不让她省心!
四奶奶站在老太太跟前,虽然也做出不舍神情,可心里已经开始盘算下一步了。昨日十七嫂让人抬了五万两银子给她修宅子。虽然四奶奶并未计算在内,却也干脆收了。这笔款子也算是及时雨,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讲实话,因为买下苏州胡同尚家两边的院子送给对方,四奶奶的手头确实有些紧。可她相信,这都值得。毕竟不论六老爷与郑十七日后仕途,爵主身为勋贵一员,与外戚多亲近不但不是错处,反而是理所应当。再者,这阁臣位置又传不了儿子,可闻喜伯这爵位可是还想着一辈辈传下去的。就算因此,让六老爷和郑十七受点委屈,他们也该有所体谅的。
老太太身旁不远处,郑家女眷一字排开。
扶着唐姨妈为三太太和唐小姨妈送行的十二奶奶,瞅了眼特立独行,扶着老太太的四奶奶,心里冷笑。昨日十七奶奶刚刚拿了五万两银子给对方,下午就有人向胡同内的其他住户打听有无卖房的意思。倒是打的好主意,用俺们男人的银子,给你男人搏好名声。凭啥?达跟太太确实不在乎,可她郑六爷不答应。这院子,就是荒着也不让给你。
十奶奶只是瞅了眼六太太的背影,就将注意力转移到了身旁的十二奶奶身上。经过大太太故去,长房已绝无可能再染指二老爷的世职,哪怕是二奶奶也不成。
敬言就算有儿子,六叔的荫职应该就够了。毕竟对方身子骨一向羸弱,每次都要她……呸呸呸!四奶奶身为长嫂,又是伯爵夫人,若是再抢二老爷的世职就不免惹人耻笑。郑彪如今已经是锦衣卫百户了,这次又跟着去了朝鲜,指不定这次也会升为千户。如此,十二奶奶那个疯丫头也就用不着惦记二老爷的世职了。至于十七奶奶,那就更不用发愁了。孩子都没有,已经有两个荫职。
思来想去,唯一能够和大哥抢二伯世职的,就只剩下了那个不争气的十六爷。毕竟郑仟已经得了实缺,将来子嗣最差也是真定卫指挥,若是有亲达达的帮衬,指不定还可以调卫锦衣卫做指挥使。却不想前一阵,郑佰烂泥扶不上墙的来而复去,让十奶奶彻底的高枕无忧。
偏偏今个儿瞅见了三太太怀里的十八爷,十奶奶才郁闷的发现算计三太太的事不能听。这让十奶奶于心难安,又感觉杞人忧天。可已经有了大哥,二姐,四姐的十奶奶懂,孩子再差,那也是自个的好。三太太只是因为被十三姐的事羁绊,一时半会顾不上。思来想去,唯有通过十二嫂这个服妖,来开导三太太。让对方放弃对二老爷世职的任何不切实际念头。
十七奶奶却并未太过在意,讲实话,对于亲达达如此安排,她也不懂。可是明白一个道理,只怕真的如同三姐所言,亲达达这是要准备从京师抽身了。如此也好,她们不是早就盼着亲达达能够早点离开这混沌场吗?至于日后去哪?十七奶奶反而并不在意,她的男人在哪,那就是她的家。
沈小姨妈挥手与唐姨妈道别后,拉着女儿施善聪上了六太太后边的车。她其实并不想跟着南下,无它,到了南京,人生地不熟。倘若堂妹禁不住三太太的蛊惑,重提娶施延祥,她就没有退路了。
郑仟确实定了亲,再有几个月就要完婚。可莫忘了,三房还有一个让更家门蒙羞的郑十六。因为住在六房,因此,对于这个坏种和十一姐之间那些龌龊,她也是有所耳闻的。
可不跟着堂妹南下,她又如何为施善聪寻一门好亲呢?施家已经成了过眼云烟,不打着堂妹的旗号,高门大户谁又会瞅她们母女一眼呢?莫提那个浮浪子,在对方面前,沈敬怜藏着施善聪都来不及,哪敢指望对方。祝英台给她讲过,对方和江侃在真定的时候,瞅上了谁家的小娘子,就敢明目张胆去抢人。可堂妹就可靠吗?原本沈敬怜是坚信不移的,可对方邀请沈敬徽母女同行,她就不那么确定了。
沈敬言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作为这次护送的头目,刘三再次确认无误之后,招呼车队启程。
站在郑虎臣身后的郑虤并没有跟随众人进左郑第,而是趁人不注意出了胡同,上了马车直奔阜财坊棕帽胡同里的曹家。
一个多月前,他接到了守寡在家的十一姐的求助。对于败坏郑家声誉的曹家,郑虤是没有成见的,本着有好处就捞的心思,如约而至。继而错愕的发现,曹宁已经死了,而在曹家守孝的竟然是十五姐不是十一姐。然后,就从十五姐嘴里,听到了一段六房的丑闻。
郑妙瑞贪慕虚荣,企图通过将曹大姐嫁给定国公,送曹二姐进宫选秀,来享受荣华富贵。偏偏天不遂人意,先是定国公徐光祚身陷囹圄;后边曹宁又喝酒中风;更雪上加霜的是曹三郎的身子也垮了。于是郑妙瑞在她出嫁前一夜跑回娘家哭诉。郑宽因为对方在娘家产子,态度冷淡,六太太也独善其身,只有十五姐好心留对方在屋里过夜。却不想再醒过来,就到了曹家,成了曹家的媳妇,而郑妙瑞则冒充她的身份,嫁去了尚家。如今十五姐打算求郑虤帮忙作证,换回身份。
郑虤对此是嗤之以鼻的。这个蠢货估摸着以为他不晓得这一年多京中的是是非非,才会如此。不讲旁的,首先,这事情的前后就对不上。六叔带着尚平夫妇离京之后,他不止一次在街上遇见过曹宁父子。其次,六叔是瞎的不成?旁人认不清,他还能认不清自个女儿?没准十一姐换十五姐这事,就是对方做主的。
不过,郑虤对此都不在意。十五姐想要换回身份,可以,关键他郑虤能得到啥。
“兄长考虑的怎么样了?”待他一进曹家正堂,十一姐将跟前的丫头赶去屋外后就连忙追问。
“俺想好了,这事十一妹还是算了吧。”郑虤手摇折扇“都是姐……”
“兄长和十七弟难道不是兄弟?”十一姐不耐烦的打断郑虤的话,又自感失言“小妹这不是威胁兄长,只是要拿回我的一切。原本大人是将我许配给了官人,却被郑妙瑞耍手段骗去了身份。”眼瞅着郑虤不为所动,她只能再讲出一些事情“我也是刚刚从下人那里打听到的,郑妙瑞之所以在娘家产子,就是因为曹家晓得了她和十六弟的事……”
郑虤静静听着,面上不动心中冷笑。
难怪十五姐成亲的前一夜,对方要让一条筋把曹三郎救出来。难怪郑虤当时讲给郑直,对方恨不得要弄死他。怕不是,这一切都是郑十七的首尾?难不成,十五姐换十一姐,对方真是无辜的?片刻后,郑虤就否决了他的猜测。郑妙瑞和郑佰的那点腌臜事,晓得的可都是郑家人,咋会这么巧在对方产子那几日被曹三郎晓得?
再仔细想想面前人的话,突然记起了曹二姐要选秀的事。选秀并不奇怪,成了就一朝飞上枝头变凤凰,输了,除了个别秀女外,其余的都要老死宫中。
难不成郑妙瑞还想着曹二娘能做皇后?突然一个荒唐的念头冒了出来,郑虤立刻否决,可是又忍不住顺着思路想下去。之前他始终想不懂,徐光祚为啥要娶一个寡妇还是亲戚都下了定的,若是曹二娘真的成了皇后,一切似乎就讲得通了。
可是郑妙瑞咋晓得曹二娘一定能做皇后么?不对,选秀虽然是去年六月就开始,可京师秀女是十一月开始遴选的,如今的皇后就是那时候进宫的。
想到这,郑虤瞅了眼依旧在喋喋不休的十一姐。一个深闺女子,有这种荒唐想法似乎也不难理解。可是徐光祚那个死鬼提亲的时候是在去年的五月。换句话讲,有能够决定谁是皇后的人瞅上了曹二姐。这个消息被徐光祚晓得了,才会做出如此不合常理的举动。那么面前的十一姐晓不晓得?倘若晓得,又是从哪晓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