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直是一早醒过来后,才晓得有人深夜爬进来找他的。
“小的林如海,给中堂老爷磕头。小的是谢中堂老爷府上的,偷着来递句话……俺们老爷听人讲中堂老爷在朝鲜立了威风,心里记挂,特叫小的务必把这点心意捎到。”来人将书套与牙牌双手高举,微躬着身子,嗓音压得低沉却清晰。
郑直略一颔首,侍立在侧的郑墨便无声上前。林如海保持着恭敬的姿势未动,待郑墨伸手来取时,他托着封套和牙牌的双手极其平稳地向前一送。交接的刹那,林如海拇指内侧一道浅而匀净的旧茧痕,在堂前光下无意间显露了分毫,随即没入袖中。东西离手,他便立刻缩肩垂首,恢复了那副粗使仆役的模样,仿佛方才那一瞬的稳当只是错觉。
郑墨接过封套和牙牌,放到郑直面前书案上,退到一边。
郑直没有去拿封套,而是瞅了眼牙牌,确是谢迁的“谢中堂还讲啥了?”
林如海赶紧道“俺们老爷特意讲了,皇爷要在下月二十三大婚,万望中堂务必斟酌行程。”
郑直点点头,这才伸手拿过封套打开。果然如同他预料的,通篇道德文章,国家大义,废话连篇。可内里其实只是一句话‘你够资格了,这次的好处算上你一份’。许是晓得郑直骂程文的事,这次绝口不提‘相忍为国’这四个字了。
看罢闭目良久,郑直才睁开眼问“内阁对五军断事司,可有新议?”
林如海立刻躬身,脸上堆满近乎愚钝的谄笑“中堂老爷们的事,小人从不敢近前听。”
郑直不再多言,端起茶。
林如海跟着郑墨退了出去。
郑直拿出烟点上,他已经向谢迁开出了价码,下边就看对方反应了。
相比于先帝驾崩时,郑直只能充当图章跟着同佥题本却不得参与其中,如今局面不同了。很显然,谢迁权衡利弊后,终于愿意让他上桌给双筷子了。
郑直之前以为,刘健、李东阳、谢迁三人中,至少刘健与谢迁应该是共进退的。可是看了边璋信上讲的这段日子谢迁及其党羽的行径,再结合事后查明,朝鲜国变中朴元宗、卢文礼等人当时的筹划,才反应过来,他又错了。
正德帝尚未亲政,内阁四位辅臣各怀心志。莫讲刘健、李东阳、谢迁三位积年阁老,便是资望最浅的郑直,亦自有盘算。
郑直总将刘、李、谢三人视作一体,实则不然。刘健纵与郑直有已有默契,断不会告知李、谢二人;即便李、谢欲对郑直不利,刘健亦未必阻拦。而李东阳、谢迁二人,亦皆按其自身利害斟酌对郑直的态度,彼此从不相商,更无协调。阁中四人,实是各怀机杼,各自为政。
倘若没有朝鲜这一遭,刘健只等着郑直回去体面上本致仕;而李、谢亦是打定主意将题本案的黑锅甩给郑直来扛了。莫讲不可能,刘健身为首辅,做事还要讲究体面,李、谢却不同。这个林如海一进门,郑直就认出了对方。娘的,原来当年第一次穿越时,跟他和江侃同时被下狱的林如海是谢迁的人。
休讲是不是有误会,林如海可能刚刚投奔谢迁。这种阁臣私下勾连的事,郑直都不放心让郑墨去做,谢迁会随便指派给一个不知根底的人?当时林如海真的死了?仔细想想,郑直那时确实看到了江侃的尸体从诏狱被抬出来,可是没有瞅见这个林如海的尸体。而谢迁之所以这么做,也不难猜,郑直抢了他儿子的风头。好手段,既解了心头之恨,又栽赃了刘首揆。
刘健只是单纯的霸道,谢迁却是真正的阴狠。
而如今郑直的名头已经响彻清朝,谢迁就不得不改弦易辙。毕竟九月二十四日,正德帝就要亲政了。这种时候,他们一群人搞郑直,士林风评如何?就算谢迁不在乎士林风评,强行推动。若是不能在正德帝亲政前将郑直钉死,那么九月二十四日之后,恐怕就要准备面对二人联手的反噬。此,智者不为也。
目下,刘健定然不会穷纠前事、谢迁也已妥协,剩下一个装药罐子的李东阳,根本不足为虑。讲实话,若不是晓得刘太监最后一定大获全胜,郑直也许就要失信于刘健,争一争首揆了。奈何偏偏,最后获胜的是刘太监。
“默哥,让三郎跟老贺进来。”郑直起身,走进东次间,来到书案旁,提笔在信笺上迅速写了起来。
他原本就对白石远离京师满腹狐疑,如今大概懂了。对方怕不是也看出了危机,却不看好刘太监,所以准备置身事外。郑直晓得,他从来不比旁人精明,靠的都是运气、出其不意还有拼狠。然而郑直明年才能在梦里向老郑直讨主意,也不能再穿越了,更不可能发狠屠了三个老贼和他们的党羽。所以,郑直决定学白石,置身事外,跑。
跑去哪?还用问,宁夏,延绥,大同甚至辽东更好。
所以,此刻他是写信给家中的五位娘子。二嫚儿还有言奴必须在他回去之前,就启程南下。如此,一旦他离京,二人才可以脱身。否则,祖母一定盯死她们。至于锦奴、六爷,等他回去后,再安排郑虤和郑彪离开。
而南京?既然晓得了那里是刘健等人的反抗刘瑾的老巢,郑直脑子不全了还往跟前凑,自然跑的越远越好。莫忘了他是五军断事官,有这块护身符在,就可以去天下十七八都司行都司留守司的任何地方。毕竟五军断事司已经荒废百年,他花点工夫对各地摸底梳理,也理所应当。待刘太监被搞下去,再回京也不迟。
待走出东次间,刘三跟贺五十已经等着,郑墨反而站到了屋外廊下“这是给边翰林的。”言罢递给刘三一个封套。然后看向贺五十,同样拿出一个封套递给对方“这是给太太的。”
刘三与贺五十小心接过,收好。
“你二人带着书信,待俺们启程后,悄悄脱离,尽早回京。”郑直也不多言“路上不可张扬,记住,这两封信宁可毁了,也不能丢了。”
讲实话,这活计让贺五十去也是无可奈何。刘三的心可是被二嫚儿攥着,这封套里是他写给五位娘子的信。太太瞅见了定然无事,若是二嫚儿瞅见了,他回去就别想上炕了。
偏偏田文胜被他留在界河,待接了冯铎等人后一起返回。郑直昨日席间已经和朱秀商量好了,日后要在辽东大展拳脚,这就需要朱小旗留下。至于田震,郑直跟前必须有一个能够四处打探消息的人。如此,哪怕人手捉襟见肘,他依旧派出了二人送信。
刘三跟贺五十从没有见过郑直如此严肃,立刻不敢等闲视之,齐声称是。
“去吧。”郑直点点头,对门外的郑墨道“默哥,告诉老程跟老张,明个儿再走。”转身向后院走去。
虽然已经决定跑了,可是他也要仔细筹划,想想临走之前,咋再多捞一笔。
按照规矩,新皇登基,他这位内阁辅臣,咋也要‘兼部’。如今因为先帝钦封五军断事官,兼部就不要想了。可郑直堂堂的太子太师兼太子太傅、太子少师、太子少傅、太子宾客、锦衣卫都指挥使、文华殿大学士,阶荣禄大夫、勋从一品柱国的文职兼官才不过是正五品的五军断事司堂上官。所以他才开价,要谢迁把五军断事司至少改成三品衙门。
若是对方办不到?呵呵,俺就可以光明正大的跑了。若是对方办到了,呵呵,终于有机会报答刘大监当年的一衣之恩了。
因为郑直带着大伙在朝鲜真的发了财,所以根本没有人质疑他的决定。
程敬一得到消息,就独自待在屋里。倒不是又想着做买卖了,毕竟这一次光是兽皮、兽骨、人参、布料就可以让他家至少三代人衣食无忧了。也没有再对辽阳本地小娘过多留恋,毕竟过一阵他精心挑选的几个朝鲜尤物就会被郑直的人送回去了。
如今程敬想的就是治美宅,大宅。而且不是在旁的地方,是京师,在芝麻巷附近。这次靠着跟在郑直跟前,有幸参与六骑平叛,程敬估摸着他至少能升一级。有郑直在,他咋也不会被赶出翰林院,如此就该升编修了。如今程敬懂为何来的时候,刘三郎等人对他的买卖不感兴趣,只定是在虞台岭发家,瞅不上了。
正画着,张荣找了过来“老程,这是要修房子?”递过来一根烟。
按理讲文武殊途,奈何郑直跟前人本来就没有几个;再加上程敬本人就是个赌棍,没有酸儒的腐气,这段日子里二人相处的甚为热络。
“没法子。”程敬拿出火镰为对方点上“儿子要成家了,总跟俺们挤在一起,不像话。”
张荣哭笑不得,他原本以为程敬最多就是贪财,不成想还好色。更有甚者,贪财的目的就是为了好色。这段日子在朝鲜,可没做啥好事。不过对方为人倒是义气,也光棍,对他脾气“你这打算咋修,扩建还是重新买一块,要不俺两家做邻居?”
“行啊。”程敬想都不想就答应,甚至毫不寒碜道“俺打算在水磨胡同那买处院子。如此离着俺家东翁也近一点。”
张荣倒是不咋好色,在朝鲜只弄回去一个高丽妇,却比他贪财。听人讲,为了弄金子,带着义禁府的人可是做了不少事。
二人也算臭味相投,一个贪财,一个好色,相得益彰。
正筹划着,朱小旗找了过来,讲郑直要二人过去。两人也没多想,只以为对方这是要商量明个儿启程的安排,却不想错了。
“这买卖俺想好了,咱仨算上俺师兄,老谢,再有朱大监,佟卜,七个人。”郑直刚刚沐浴,所以神色憔悴却精神很好。一见面就把筹划多日的打算和盘托出“俺们从野女直那里收了东珠,马,人参,鹿茸,皮货贩卖到关内。咋样?”
张荣想都不想就道“干了。”
程敬则沉吟片刻“好是好,可如何不惊动旁人,打通内外关窍呢?”
辽东不同于关内,哪怕没有龙单、路引、官凭也可以乱窜,必须要有勘合,为的是防止逃丁。毕竟来银子的买卖都让脑满肠肥的豪门把持了,下边普通人手停口停,连找口吃的都很难。于是,这种珍稀货品过关,就需要至少驻守山海关的蓟州镇游击将军的协助。
“还有一个法子,走海路。”郑直早有腹稿“只要拿住金州卫和登州卫。”
在朝鲜时,郑直就在琢磨如何把朝鲜的那些东西弄回国换银子。奈何不同于南方海禁形同虚设,山东,辽东的海防一向严苛。故而哪怕是登州卫水营收了梅琏不老少银子,也最多是安排条船报信送人,却绝不肯搭载货物。
还是昨个儿吃酒,郑直启发朱秀,将一些纰松浥损的布匹折价卖给佟卜时,才得知了登辽海运这件事。
国初经过长年战争,辽东早寒,土旷人稀,而太祖又‘不欲建置劳民,但立卫以兵戍之’。当时驻守在辽东的官兵高达二十八万人。驻守官兵的饷粮无法由当地提供,只能依靠朝廷从江南、山东等地调拨。
从南京到辽东都司主要有两条道路:第一条是水陆路,先从陆路北上至蓬莱,然后从蓬莱渡过渤海到达金州卫,最终从陆路到达辽阳。中经驿站四十,行程三千四十五里;另一条是陆路,中经驿站六十四,行程三千九百四十四里。显然,第一条水陆路远比第二条陆路行程要短,更为便捷,因此成为江南与辽东交运粮的首选路径。
山东与辽东隔海相望,登辽海道的存在使两地之间的海上交通颇为便捷。除粮食外,辽东的军装、棉花、布匹、俸钞等也都需要通过海运输入。此外,山东等地还向辽东输送了大批军士。之后,随着洪武末年辽东大力推广屯田,海运粮食到辽东才于永乐中期得以废止。
不过这并不意味着登辽海运的终结。尽管海运粮食到辽东停了下来,但是辽东布花、蓟州军饷等仍然需要登州卫海运。甚至登州府如今依旧有丰益、广积二库收登、宁等八场折盐布疋用于输辽。
有了这个发现,整整一上午,郑直就拿着郑墨从镇守太监架阁库内找到的关于登辽海运的一切案牍和堪舆仔细筹划。越看越欣喜,无它,这事天时地利人和,他都占了。
有江侃那个脑子不全的,郑直接收了对方在运河布置的所有门面。而在兖州落户的西门镖局,如今在陈懋经营下,已经沿着兖州、青州、莱州、登州这条递运通道打开了局面。
再算上十全会在山东的福和号,还有踩过界的福远、福宁、福德、福吉、福延,福庆、福安、福源、福字等九家钱庄。
如今这笔买卖,郑直缺的只是打通登州卫。
张荣想了想,苦笑“中堂可有熟人?”
“这买卖若是一次两次,自然无妨。”程敬却道“可是次数多了,则不然。登州有登州府、还有兵备、总督备倭都指挥使司,根本不是登州卫能够盖得住的。”
程敬并不是不想入伙,他只是间接提醒郑直‘县官不如现管’固然没错,可‘官大一级压死人’同样要当心。
郑直点点头,却没有将庆字号、十全会和西门镖局的事讲出来。很简单,一来没必要,二来提前预防。经过这么多事,张荣、程敬固然值得信任,可是他们的后代呢?郑直不想他好不容易凑出来的几个人又跟边璋一样。
不过程敬的提醒很对,既然要做,干嘛那么小气。登州卫属于总督备倭都指挥使司,动备倭都司就太过了,郑直也没有合适的人,可是他突然记起了自个还是五军断事官“这事不急,俺们再多住几日。正好辽东都司的断事官换人了,俺也该见见面。”
山东登州卫暂时不提,可辽东都司这里的金州卫,却必须换上自个人。没法子,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金州卫指挥使确实没有惹到郑直,却挡了他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