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内的空气,因洛秋水那句石破天惊的反问,骤然降至冰点。
“你们口口声声说他们无辜,被胁迫,是受害者。
那么,请你们告诉我,那些古神教的奴籍修士们,在古神教统治衡州、肆虐各方的上万年里,他们……就真的全然无辜么?”
这话语如同淬了冰的钢针,精准地刺入了在场所有倾向于无偿救助蛊奴的统领心中,尤其是莫古。
他年轻气盛,胸中怀揣着与师父叶青儿相似的、即便经过经世事彻底磨砺也不曾改变的正义感,闻言立刻气血上涌,下意识地便要迈步上前反驳。
“洛前辈!此言未免太过偏颇!他们身不由己,如何能……”
莫古的话刚起头,却被一个略显疲惫却异常清晰的声音打断。
“莫古,你先退下。”
叶青儿不知何时已坐直了身体,她抬手虚按,止住了徒弟的冲动。
她的目光越过众人,落在洛秋水那张清冷绝艳的脸上,眼神复杂,有探究,有一丝被冒犯的不悦,但更多的,是一种强压下的冷静。
“洛道友……”
叶青儿的声音平稳,尽管面色依旧苍白,却透出一军统帅应有的气度:
“既然你有此疑问,大可直言不讳,倒也不必如此咄咄逼人。
如今我救世军内忧外患,正是急需良策共渡难关之时。
只要你所言在理,能解眼下困局,我叶青儿也并非真是那等顽固不化、听不进逆耳忠言之人。”
她这番话,既是表明态度,也是给这场近乎僵局的争论定下调子——对事不对人,以解决实际问题为先。
出乎叶青儿意料的是,洛秋水在听完她的话后,非但没有继续针锋相对,反而脸上那层冰霜似的讥诮神情缓和了些许,甚至微妙地、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随即,她唇角勾起一抹带着几分戏谑的弧度,语气也变得有些难以捉摸:
“看来,你倒是还没有固执到听不进去意见,亦不像你们竹山宗宣称的那样,可能依旧疑似被魔神蛊所控制……这倒是让我放心了不少。”
“等等!”
叶青儿瞳孔微缩,脸上瞬间布满错愕:
“洛道友,你在说什么?什么‘疑似被魔神蛊控制’?这与竹山宗有何干系?”
洛秋水见叶青儿这般反应,冷笑一声,但这冷笑并非针对叶青儿,其目光锐利,仿佛穿透大殿的穹顶,直刺向遥远竹山宗某位存在的身上。那冷意,是针对青竹道人的:
“看来叶道友的确是忙于军务和祛蛊事宜,对外界已是暗流汹涌的传言不甚了解啊。”
洛秋水语气带着一种揭露残酷真相的平静:“其实之前,就在逸风城因你打出的免费祛蛊旗号而对宁王管理不满,公然造反,甚至欲推举你为城主,引得玄道宗高层怀疑你是否被阴尸宗强者夺舍之时……”
她略微停顿,欣赏了一下叶青儿眼中迅速积聚的震惊与寒意,才继续道:
“你们竹山宗,则是在掌门青竹道人的授意下,通过传言的方式,放出了一段‘陈年旧事’。
传言说,你在三百五十二年前,于筑基期时出海,名义上是替宗门探索商路。
可实际上,你并非是被竹山宗以此借口流放,亦非其他原因,而是因为你当年……中了魔神蛊。”
“嗡”的一声,叶青儿只觉一股寒意从脊椎直冲头顶,耳边仿佛有惊雷炸响。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洛秋水,嘴唇微微颤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大殿内的其他统领们也全都屏住了呼吸,难以置信地听着这秘辛。
洛秋水的声音清晰而冷漠,继续揭露着:
“按传言所说,依当时尚无通明剑阵时的宗门规定,身中魔神蛊的你本该被处死。
但你师父青蛇真人舍不得你,便用一种特殊灵毒让你假死,瞒天过海,随后偷偷将你送往海外避难。
宗门为保全颜面,这才谎称你是去开拓商路。而传言的重点在于,你仅仅十年后便归来,并向宗门声称已自行祛除魔神蛊……
叶道友,这其中的意味,以旁观者看来,分明是在暗示,你或许……依旧未能摆脱魔神蛊的控制啊!”
“轰!”
叶青儿只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愤和冰寒瞬间席卷了全身。
她想过青竹道人会因为她让救世军重新独立之事对她不满,会暗中掣肘。
却万万没想到,对方竟会如此卑劣,将她心底最深的伤疤、宗门内高层知晓的隐秘,在她最为艰难的时刻,以如此恶毒的方式公之于众!
这已不仅仅是打压,这是要将她彻底打入万劫不复之地!
若非当时倪振东叔叔和洛秋水代表玄道宗前来与她商议,稳妥处理了逸风城之事……
她简直不敢想象,在“疑似被魔神蛊控制”这顶大帽子下,救世军和她本人,将会面临何等可怕的局面!
心痛如绞,恨意难消。
那种被宗门、被名义上的上级从背后狠狠捅刀的感觉,让她几乎窒息。
她努力支撑着身体,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才勉强没有失态。
洛秋水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将后续道出:
“不过好在,倪振东前辈反应迅速,他立刻代表倪家公开声明,你早在二百五十六年前,便由倪家少主——也就是你如今的道侣倪旭欣亲自抱入当时尚未公开的倪家与白帝楼共有的通明剑阵,彻底清除了魔神蛊。
同时,倪前辈严正督促竹山宗管理此类不实传言,并明确表示,你不仅是竹山宗长老,更是倪家之人。
若竹山宗一意孤行,倪家绝不会坐视不理。
在倪家的强硬态度和玄道宗的注视下,竹山宗才不得不开始管控舆论。也正是在此之后,倪前辈方与我一同代表玄道宗,前来与你磋商逸风城事宜。”
叶青儿紧闭双眼,长长的睫毛剧烈颤抖着。她抬手用力揉按着刺痛的太阳穴,胸膛剧烈起伏,努力平复着翻江倒海的情绪。
原来在她昏迷和忙于军务的这段时间里,外界竟已发生了如此险恶的风波!而她自己,却险些被蒙在鼓里。
大殿之内,一片死寂。
诸位统领此前或多或少也听过一些风言风语,但大多以为是无聊中伤,并未深究。
此刻从洛秋水口中得知完整经过,方知他们的总帅在短短半月前,竟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震惊过后,便是滔天的愤怒。
而那些先前坚持要对蛊奴收取报酬的“务实派”统领们,此刻面色也变得极其复杂。
他们互相对视,眼中充满了恍然与愧疚。
直到此刻,他们才真正明白,为何叶总帅在对待古神教奴籍修士的问题上,态度会如此“不切实际”地坚持。
这并非是她天真迂腐,而是因为她自己就曾亲身经历过被魔神蛊控制的绝望与痛苦,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些奴籍修士本质上是身不由己的受害者!
她如今的坚持,是源于一种深刻的、近乎本能的共情!她本质上和那些奴籍修士没有区别,她只是比绝大多数奴籍修士都要幸运,拥有了挣脱枷锁、重获新生的机会。
一时间,大殿内的风向悄然转变。先前激烈的争论平息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凝的反思和对叶青儿处境的心疼与支持。
半晌,叶青儿才缓缓睁开双眼,眸中虽仍有血丝,但情绪已基本稳定下来。她看向洛秋水,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却异常郑重:
“洛道友,多谢你告诉我这些。若非你直言,我恐怕至今仍被蒙在鼓里。”
她顿了顿,话锋回归正题:
“不过,结合你之前的发言,你此时提及此事,定非只是为了告知我这些或替倪家邀功。
所以,还请直言,你为何会觉得古神教的奴籍修士们,并非全然无辜?”
洛秋水目光锐利地看向叶青儿:
“所以……你们竹山宗传言你曾中过魔神蛊的事,是真的?”
叶青儿迎着她的目光,坦然点头,语气沉痛:
“是。此事千真万确。”
“那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可能就更难听了。”
洛秋水眼神中没有丝毫同情,只有冷静到近乎残酷的分析:
“既然叶道友你也曾亲身经历过,那你应当比任何人都清楚,被种下魔神蛊是何等滋味。
魔神蛊不仅让修士生死操于控蛊者之手,更会潜移默化,不断放大宿主心中的恶念与欲望,使其思想行为逐渐向魔道靠拢。”
她话锋一转,提及一桩旧事:
“我记得,大约三百三十年前,救世军尚称义军,杜老二道友也还在世时,叶道友你……似乎曾默许,甚至可能间接纵容过杜老二在海外行杀人越货之事吧?
若结合倪前辈的说法,那时,应该正好是你自称在海外‘自行祛除’了魔神蛊,但实则并未清除干净,仍有残余蛊虫影响你神智的时期吧?”
叶青儿闻言,脸上掠过一丝痛苦与愧疚,她沉默片刻,终是沉重地点了点头,声音低沉:
“唉……是的。如今回想,那段时日我心性确实受影响颇深,行事偏激黑暗。
现在想来,恐怕的确也正如洛道友你所推测,是残存蛊虫之害。”
“这便是了。”
洛秋水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那么,请问叶道友!一个像你这般,长期在竹山宗这等正道宗门修行,心底本就存有良善仁念之人,仅仅是被少许残存的蛊虫影响,便能做出默许乃至间接参与劫掠之事……”
她的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位统领,最后回到叶青儿身上,一字一句,敲击着所有人的心防:
“那请问,那些常年深陷古神教魔窟,不仅体内有完整的魔神蛊日夜不停地蛊惑、放大恶念,更身处在那等糟糕的环境之中,为了生存不得不挣扎求存、甚至主动或被动参与魔教种种恶行的奴籍修士们,他们又会是怎样的一番光景?
我绝不否认,他们最初被掳掠、被种蛊之时,是无辜的受害者。
但历经古神教内部多年浸淫,在魔神蛊的持续侵蚀下,在为了活命可能不得不做出种种违背本心之事后……如今的他们,手上是否早已沾染了无辜者的鲜血?
他们的内心,是否早已被古神教的生存法则所扭曲?他们还配得上‘无辜’二字吗?”
洛秋水的声音冰冷而清晰:
“或许,奴籍修士中,确有心志坚定、出淤泥而不染者,但那样的人……在古神教那等地方,恐怕通常活不长久,更难以爬到较高的位置。
因此,我敢断言,邢浩设法送出的这批人,或许是对古神教充满仇恨、渴望自由者,但其中……恐怕早已没有了真正意义上、双手干干净净的‘无辜之人’!”
一番话,如暮鼓晨钟,让整个议事大殿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陷入了沉思。
洛秋水的话虽然残酷,却撕开了温情脉脉的理想面纱,揭露了血淋淋的现实。
他们无法反驳。设身处地想想,在古神教那等魔窟,保持纯粹的无辜,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
生存,本身就是最大的考验,而妥协与沾染罪恶,往往是生存的代价。
先前坚持无偿救助的莫古等人,也哑口无言,脸色发白。他们意识到,自己之前的想法,确实过于理想化和简单了。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于主位上的叶青儿身上。她的决定,至关重要。
叶青儿低垂着眼睑,长长的阴影投在她的脸颊上,让人看不清她的表情。
只能看到她放在扶手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大殿内静得能听到烛火摇曳的轻微噼啪声。
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息都显得格外漫长。
终于,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打破了寂静。叶青儿缓缓抬起头,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疲惫、醒悟与决然的神情。
她看向洛秋水,目光清澈而坦诚:
“洛道友,你所言……句句在理,如当头棒喝。
关于对待古神教奴籍修士的态度上,先前的确是我过于执着于其‘受害者’的一面,而刻意忽略或不愿深究他们可能已被环境改变的现实。
是我……太理想化了。”
听到叶青儿终于亲自开口认定此事,并反思自身,在场所有统领,无论是哪一派,都不约而同地暗暗松了口气。
一位愿意听取意见、及时调整策略的统帅,远比一位固执己见的统帅更让人安心。而很幸运的是,叶青儿显然是前者。
洛秋水眼中那冰冷的锐利也终于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和缓和。她微微颔首:
“叶道友能如此想,便是救世军之福。既然你问计于我,那我便直言了。”
她站起身,环视众人,声音清晰而沉稳:
“当下救世军的困境,显而易见。接纳这批蛊奴,外部压力固然需谨慎应对,但内部最大的难题,在于救世军自身祛蛊能力的极限。
每日为宁州本土修士祛蛊,已让承伤体系不堪重负,若再无条件为八十多名修为不俗的蛊奴祛蛊,无异于自毁长城。”
“因此,我的提议,其实是借鉴了如今江师姐正在广陵城尝试推行的一种模式。”
洛秋水看向叶青儿:
“叶道友当知,广陵城虽对本地子弟免费,但对外来者,祛蛊资格高达六十万灵石。
自你宣布免费后,那些曾耗费巨资甚至欠下贷款的修士,不满情绪日增。”
“为此,广陵城近期出台了一项新策:
那些背负祛蛊债务者,若自愿成为通明剑阵的承伤者,为他人祛蛊承伤,每承伤一次,便可抵扣部分债务。
此举一来缓解了他们的还款压力,二来也扩充了承伤者队伍。”
“故我的建议是:为这批古神教蛊奴祛蛊,可以。
但他们必须付出代价!这个代价,不是灵石,而是‘赎罪’!”
“赎罪?”
叶青儿眼睛一亮。
“不错!”
洛秋水语气斩钉截铁:
“他们需为自己曾经在古神教麾下,无论自愿与否所犯下或间接造成的罪孽赎罪。
赎罪的方式,便是在成功祛蛊后,必须留在救世军,成为通明剑阵的承伤者!
唯有通过承担这份痛苦与风险,为其他受蛊虫所害者贡献力量。
在完成一定的、明确的承伤指标后,他们才能获得真正的、完整的自由,拥有自行决定去留的资格!”
她目光炯炯地看向叶青儿:
“如此一来,接纳这些蛊奴,非但不会加剧救世军的祛蛊压力,反而能立刻为救世军增添一大批,尤其是金丹期的高阶承伤者!
救世军的祛蛊能力将得到质的飞跃!甚至可以这样说,只要救世军拥有足够强大的力量能够确保掌控局面,那么,接纳的蛊奴越多,祛蛊力量反而会越强!”
洛秋水最后看向叶青儿,语气中带着一丝询问,但更多的是笃定:
“而拥有足以镇压局面的力量这一点……对于如今已拥有化神期尸傀浪方大圣,且自身实力亦是元婴期的叶道友你而言,应当……并非难事吧?”
叶青儿听着洛秋水的分析,眼睛越来越亮,先前笼罩在眉宇间的阴霾和纠结一扫而空!仿佛一道强光射穿了迷雾,照亮了前路!
是啊!她之前怎么就钻了牛角尖,只想着无偿救助会拖垮救世军,或者收取灵石报酬有违初衷?
却没想到,还可以用“承伤赎罪”这种方式!
这既给了那些蛊奴希望和获得自由的道路,又极大地增强了救世军的核心力量,更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公平正义!
这简直是一举多得、完美破局的良策!
“的确不难!非但不难,此策简直是解了我救世军的燃眉之急!”
叶青儿猛地站起身,脸上焕发出久违的光彩,她激动地看向洛秋水,由衷地躬身一礼:
“洛道友!你此番谏言,真乃金玉良言,令我茅塞顿开!多谢!叶青儿代救世军上下,多谢道友赐教!”
洛秋水被叶青儿这突如其来的大礼弄得微微一怔,随即侧身避开,脸上那副清冷表情似乎有些绷不住,她轻轻“哼”了一声,语气带着几分习惯性的嫌弃:
“明明只是叶道友你当局者迷,一时想差了而已……何必行此大礼。”
她说着,竟转身似乎就欲离开。
叶青儿正沉浸在思路打开的兴奋中,见她要走,连忙上前一步,下意识就想伸手去拉她的衣袖:
“洛道友,且慢!此事还有许多细节需与你商议……”
她的手刚碰到洛秋水的袖角,洛秋水却像是被烫到一般,迅速而果断地将手抽回,同时后退半步,眉头微蹙,语气带着明显的疏离:
“别拉我的手!我们虽已和解,但关系……远未亲密到可以随意拉扯的地步。”
叶青儿的手僵在半空,脸上兴奋的表情也凝固了,显得有些尴尬。
洛秋水瞥了她一眼,不再多言,身形一晃,化作一团朦胧水雾,瞬间便穿过大殿之门,朝着云汐城的方向远遁而去,留下袅袅余音:
“此间事既已定下基调,具体细则你们自行商议便是。
云汐城事务繁多,恕不奉陪了。更何况……我若再不走,恐怕难免会让你觉得我抢你的风头了……就这样吧。”
叶青儿望着那消散的水雾,愣在原地,半晌才无奈地摸了摸鼻子,自嘲地笑了笑。
她收敛心神,转身面向大殿内仍处于思考中的诸位统领。此刻,她眼中已再无迷茫与犹豫,只有清晰无比的决心和规划。
“诸位!”
叶青儿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沉静与力量,回荡在大殿之中:
“洛道友之言,已为我等指明方向。接下来,便需我等齐心协力,拟定详细章程,如何接应、如何安置、如何定立这‘赎罪承伤’的规矩与指标……
四日之后,这一批古神教修士便将抵达,时间紧迫,我等需即刻行动!”
众统领见总帅恢复了往日的神采,顿时士气大振,齐声应道:
“谨遵总帅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