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生推开斑驳的木门,门轴发出刺耳的呻吟。
潮湿的霉味混合着金属锈蚀的气息扑面而来,昏暗的房间里,唯一的光源是悬在屋顶的一盏煤油灯。
灯芯将尽未尽,投下摇曳的阴影。
房间逼仄得几乎转不开身,一张锈迹斑斑的上下铺铁床占据了大半空间。
下层堆满了齿轮、轴承和断裂的机械臂,上层则散落着沾满油污的图纸。
墙角的水管不断渗水,在水泥地上蚀出一道蜿蜒的褐黄色痕迹。
桌前的身影闻声转头,轮椅的金属轮毂碾过地面碎屑,发出细碎的声响。
“哥哥!”少年嗓音沙哑却明亮,像锈铁罐里突然滚出一粒珍珠。
他约莫十五六岁,棕发乱蓬蓬地支棱着,鼻梁上架着一副用铁丝缠了又缠的圆框眼镜。
镜片后的眼睛亮得惊人,像是把整座工厂的炉火都敛在了瞳孔里。
李长生注意到他膝上摊开的笔记本,那是用废料钉成的简陋本子,页边参差不齐,却工整地画满了精巧的机械结构图。
有些部件旁边还标注着“改良气阀”“能耗降低37%”等潦草字迹。
“饿了吧?”李长生晃了晃手中的粗麻布袋,袋底沉甸甸地坠着两块黑面包。
学着记忆里工人的模样,用袖子抹了把额头的机油。
少年咯咯笑起来,转动轮椅时露出毯子下空荡荡的裤管。
他灵巧地避开地上散落的弹簧,像艘熟悉暗礁的小船般滑到李长生跟前:“今天b-7车间的蒸汽阀又爆了,监工抽断了三根皮带!”
他边说边掰开面包,碎屑簌簌落在图纸上,立刻被手指蘸着唾液粘起来塞进嘴里。
面包硬得像淬火的铁块,李长生暗中用后槽牙磨了许久才撕下一角。
掺了木屑的酸腐味在舌根蔓延,混着水管渗出的铁锈水咽下时,喉管像被砂纸刮过。
“哥哥你看!”少年突然从轮椅暗格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铜制装置。
“我用废料做的!”少年转动发条,齿轮立刻发出蜂鸣般的震颤。
玻璃碎片折射煤油灯的光,在天花板上投出一片星图似的斑点。
李长生掰开硬邦邦的黑面包,碎屑簌簌落在斑驳的木桌上,扬起细小的灰尘。
凑近鼻尖,一股混合着木屑与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他下意识皱了皱眉头。
咬下第一口,粗糙的颗粒感在口腔里肆虐,如同咀嚼干燥的锯末,每一次吞咽都伴随着咽喉的刺痛。
面包里不知掺了多少廉价的填充物,麦麸的比例少得可怜,勉强维系着最基本的饱腹感。
他望着手中发黑的面包,想起工厂门口面包房的场景:
浑浊的玻璃窗后,满脸油污的师傅将掺着麸皮、碎米的面团粗暴摔打,再随手撒上一把散发着刺鼻气味的廉价添加剂。
工人们攥着微薄的工钱,排着长队等待领取这难以下咽的食物。
工钱一天一结,却少得可怜,买完这点面包,口袋里就只剩下几枚叮当作响的硬币,连买一小把盐的余钱都没有。
吞咽着粗糙的面包,李长生的目光开始在狭小的房间里逡巡。
斑驳的墙皮剥落,露出底下灰扑扑的水泥,墙角处布满了墨绿色的霉斑,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息。
房间里唯一的家具,是两张破旧的木床,上面铺着打着补丁的粗麻布床单,散发着一股经年累月积攒的汗酸味。
“没有绿色。” 李长生在心中默念。
无论是房间里,还是外面的街道上,目之所及,皆是一片灰暗。
灰色的墙壁、灰色的天空、灰色的街道,连人们的衣服都是灰蒙蒙的色调。
没有一抹生机盎然的绿色,没有摇曳的花草,没有挺拔的树木。
仿佛整个世界都被抽走了生命的色彩,只剩下无尽的荒芜与压抑。
推开斑驳的木窗,一股裹挟着煤灰与硫磺味的风扑面而来。
楼下的街道上,马车碾过坑洼不平的石板路,扬起阵阵灰蒙蒙的尘土。
远处,工厂的烟囱仍在不知疲倦地喷吐着黑烟,将天空染成浑浊的铅灰色。
街道两旁的建筑,墙面上布满了黑色的污渍,如同一张张长满黑斑的病态脸庞。
偶尔有几个工人拖着疲惫的身躯走过,他们麻木的脸上,同样看不到一丝生机。
“这究竟是怎样的世界呢?”
李长生望着窗外灰暗的景象,心中思索道。
当最后一块掺着木屑的黑面包咽下喉,李长生用袖口蹭去嘴角的碎屑,目光不经意间落在劳伦膝盖上那本画满机械图的笔记本。
煤油灯的光晕在少年镜片上跳跃,映得他眼底的炽热愈发清晰,“哥哥,你说要是能改良机器的散热装置……”
方才交谈时,他装作不经意地从对方闪烁的话语里拼凑信息:身的弟弟,这个双腿残疾却痴迷机械的少年,用废料制作小装置是为了偷偷替换工厂里损耗严重的部件。
窗外传来马车碾过铁轨的轰鸣,混着远处工厂的汽笛声,在狭小的房间里回荡。
夜幕彻底笼罩工业城时,李长生躺在吱呀作响的铁架床上。
粗糙的麻布床单蹭着后背,他盯着天花板上齿轮状的阴影 。
那是劳伦自制装置留下的投影。
白天高强度的体力劳作让他的肌肉酸痛不已,没有灵力护体的身体,竟如此脆弱。
“先适应,然后探寻周边,仔细观察。”
他在心里重复着计划,回忆着白天经过的街道布局。
面包房后巷堆积的废料、纺织厂围墙缺口处生锈的铁丝网、街角酒馆飘出的刺鼻酒精味。这些零散的画面在脑海中拼凑,逐渐勾勒出模糊的行动路线。
劳伦的轮椅在隔壁发出细微的响动,少年似乎还在捣鼓他的机械装置。
李长生闭上眼睛,试图在轰鸣声中捕捉有用的信息。
这个世界没有灵力,没有道则熔炉,却有着森严的工厂制度和暗藏危机的街巷。
他必须像重新修炼般,从零开始适应这里的生存法则。
远处传来巡夜人的皮靴声,由远及近,又渐渐远去。
............
天边刚泛起鱼肚白,尖锐的哨声便刺破灰蒙蒙的晨雾。
李长生猛地从硬板床上惊醒,粗糙的麻布床单缠住脚踝。
他挣扎着坐起身,铁锈味的潮气顺着鼻腔灌入肺里。
楼下传来马车铁轮碾过石板路的哐当声,混着监工的叫骂,还有工人们此起彼伏的咳嗽。
这是工业城特有的晨曲,充满了压抑与无奈。
他机械地套上沾满油污的工装,手指触到后背昨日被皮鞭抽打的伤痕,微微发颤。
推开门,昏暗的楼道里挤满了同样睡眼惺忪的工人。
他们像提线木偶般拖着沉重的步伐,朝着工厂的方向挪动。
李长生混在人群中,目光扫过一张张灰扑扑的脸。
凹陷的眼窝、干裂的嘴唇、麻木空洞的眼神,仿佛所有人的灵魂都已被工厂的机器榨干。
街道上,马车卷起的煤渣扑在脸上,呛得人直咳嗽。
远处工厂的烟囱早已开始吞吐黑烟,将本就阴沉的天空染得愈发灰暗。
李长生刻意放慢脚步,观察着路边的建筑:墙面上的裂缝又深了几分,排水沟里漂浮着更多的油污和垃圾。
踏入工厂的瞬间,轰鸣的机器声震得耳膜生疼。
李长生走向自己的工位,传送带已经开始飞速运转。
监工挥舞着皮鞭在过道来回踱步,眼睛死死盯着每一个工人。
今天的任务比昨天更重,零件的加工速度要求提升到了每两秒一个。
李长生咬着牙,双手机械地重复着固定铆钉的动作,汗水很快湿透了后背。
“速度!速度!” 监工的怒吼在耳边炸响。
李长生稍一迟缓,皮鞭便如毒蛇般抽在肩膀上,火辣辣的疼痛让他闷哼一声。
他强忍着疼痛加快速度,指甲缝里嵌满了机油和铁屑。
这一天,他又挨了两鞭子,身上的伤痕又多了两道。
夕阳西下,最后一声汽笛响起时,李长生几乎是拖着步子走出工厂。
他本想按照计划往远处探索,可双腿像灌了铅般沉重,每走一步都要耗费极大的力气。
疲惫如潮水般将他淹没,他不得不改变主意:“先回家歇歇,明天再到远处去看。”
在面包房买了两块黑面包,李长生推开家门。
昏黄的煤油灯下,劳伦坐在轮椅上,眼睛亮闪闪地望着他:“哥哥!你看我今天又改良了一个部件!”
少年转动轮椅,灵巧地避开地上的零件,递来一张画满线条的图纸。
看着劳伦充满希望的面容,李长生心里的疲惫似乎减轻了几分。
“真厉害。” 李长生扯出一抹微笑,在桌边坐下。
劳伦兴奋地讲述着自己的奇思妙想,手指在图纸上快速比划:“要是这个装置能装到蒸汽机上,能耗肯定能降更多!”
李长生迷迷糊糊地应答着,眼皮越来越沉。
夜深了,李长生躺在铁架床上,听着劳伦轮椅的转动声渐渐平息。
这一晚,他没有像昨日般思索计划,只是任由疲惫将自己淹没。
.........
齿轮咬合的咔嗒声像永不停歇的心跳,在李长生耳边回荡了整整三十个昼夜。
当第一百次汽笛撕裂灰蒙蒙的天空时,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布满老茧的双手 .
指节因长期紧握铆钉枪而变形,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机油与铁锈,与其他工人别无二致。
清晨五点,尖锐的哨声准时刺破贫民窟的寂静。
李长生机械地从散发着汗酸味的麻布床单上翻身而起,动作流畅得如同工厂里运转的机械臂。
他甚至不用思考,便能准确避开床底散落的齿轮,摸黑套上那件洗得发白的工装。
胸前的金属牌 9527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摇晃,冰凉的触感早已变得熟悉。
街道依旧笼罩在浓重的煤烟里,马车铁轮碾过石板路的哐当声,混着监工的叫骂与工人的咳嗽。
李长生混在人流中,目光扫过一张张灰扑扑的面孔。
他不再对那些凹陷的眼窝、干裂的嘴唇感到惊讶,仿佛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当马车扬起的煤渣扑在脸上时,他只是本能地眯起眼睛,连皱眉的动作都省了。
工厂里的传送带依旧飞速运转,零件撞击声震耳欲聋。
如今的李长生,不用抬头便能精准地接住传送带上的金属部件,三秒内完成铆钉固定,动作行云流水。
监工的皮鞭再也没有抽到过他背上,偶尔经过时,还会投来几丝赞赏的目光。
他的动作早已刻进肌肉记忆,如同机器般精准而麻木。
午休时分,李长生会和其他工人挤在满是油污的墙角,啃着像石块般坚硬的黑面包。
他不再觉得面包里的木屑难以吞咽,甚至能面无表情地就着水管渗出的铁锈水,将难以下咽的食物快速解决。
某些画面偶尔会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但很快就被 “9527” 这个编号占据。
他是工人 9527,是流水线上不可或缺的一环,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身份。
然而,总有一些瞬间,恍惚会如潮水般涌来。
当夕阳的余晖穿透工厂厚重的黑烟,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时。
当深夜里,劳伦轮椅的转动声与远处工厂的轰鸣声交织在一起时,李长生的思绪会突然飘远。
他仿佛看到一片陌生的虚空,那里有道则熔炉缓缓旋转,有神秘的力量在体内涌动。
但每当这些念头浮现,他就会猛地摇头,用力攥紧拳头,让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老茧里。
疼痛驱散了那些虚幻的画面,提醒他:现在,他只是 9527,是要为了生存拼命工作的工人。
夜幕降临时,李长生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那间狭小的屋子。
劳伦依旧会兴奋地展示新的机械图纸,讲述着改良机器的奇思妙想。
李长生会敷衍地应两声,然后瘫倒在铁架床上。
他不再像初来乍到时那样思考计划,也不再试图探寻这个世界的秘密。
身体的疲惫与日复一日的劳作,渐渐将他的意志消磨殆尽,也将他的记忆消磨。
月光透过斑驳的木窗洒进房间,在天花板上投下齿轮状的阴影。
李长生盯着阴影,意识逐渐模糊。
在睡梦中,李长生这个名字若隐若现,却又被 9527这个编号无情碾碎。
在这个灰暗的工业城里,他正一点点被吞噬,被同化,成为庞大机器中最普通的一个零件。
他有时会走神,似乎有什么东西被自己忘记。
但是很快,他就摇了摇头,将那些纷杂的念头扔掉。
他是9527,现在他要工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