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高气爽,云淡风轻,正是龙门山下皇苑秋狩的好时节。
广袤的密林被阳光渲染上一层浓郁的金黄与赭红,秋风吹过,落叶纷飞如蝶,空气中弥漫着泥土与草木的干爽气息。
远处,身着鲜明禁军服饰的健儿们或策马扬鞭,或手持长杆,呼喝之声此起彼伏,惊起林间栖息的鸟雀,也将那些养得膘肥体壮的狍子、麋鹿、野猪等走兽驱赶出来,向着预设的围场奔逃。
旌旗招展,甲胄生辉,一彪精锐人马静静肃立,围成一个半圆。
居中众星捧月般缓缓辔驰出一骑,马上之人头戴紫金冠,身穿明黄色团龙袍,方面大耳,颌下留着修剪整齐的短髭,虽未言语,眉宇间却自带股不怒自威的气度,正是大陈皇帝赵昌。
他目光锐利如鹰隼,手挽宝雕弓,横臂稳如泰山,所有的精气神都凝聚于箭尖一点。
“嘣——咻!”
鸣镝锐响,撕裂长空,箭矢如流星赶月,带着凄厉的破风声,精准地没入那领头麋鹿的脖颈,那鹿哀鸣一声,又向前踉跄了几步,终于轰然倒地,四肢抽搐了几下,便不再动弹。
“陛下射中啦!陛下神射!陛下威武!”
早有眼尖的随从高声呼喊,顿时围观的将士们喝彩声雷动,声音在密林间回荡,惊起更多飞鸟。
“陛下神威,臣等望尘莫及!”五城兵马司都指挥使谵台明兴奋地拍打着座下马鞍,脸上满是钦佩之色。
一旁的太尉童环亦拊掌赞叹道:“陛下骁勇,不减当年驰骋沙场之风采啊!”
陈帝闻言,未见多少喜色,他缓缓收回目光睨了两人一眼,将宝雕弓随意抛给身旁的侍卫,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阴霾。
他轻抚坐下龙驹的鬃毛,声音带着几分感慨与沉郁,沉声道:“减了,终究是减了……朕当年随先帝征战天下,常身不离鞍,髀肉皆消,如今久居宫中,不复昔日鞍马劳顿,这髀里肉生……日月若驰,老将至矣。”
他顿了顿,语气陡然转厉,带着一种不甘与悲怆:“而功业不建,四方未靖,是为悲耳!”
谵台明与童环脸上的笑容微微僵住,他们猛然意识到眼前这位君王,绝非沉溺于歌功颂德中的庸主,而是有气吞天下之志的一代君王,他那双深邃眼眸能洞穿一切谀辞,看透所有浮华下的隐忧,在他面前任何试图有虚言蒙蔽的念头,都显得无比愚蠢和危险。
陈帝不再多言,翻身下马,信步走向不远处一条清澈的溪流,童环与谵台明对视一眼,不敢怠慢,急忙下马,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
溪水潺潺,清澈见底,几尾游鱼在卵石间悠然穿梭,陈帝俯下身掬起一捧清凉的溪水扑在脸上,冰凉的触感似乎让他心头的躁郁稍减。
他凝视着从指缝滑落的水珠滴入溪中,连涟漪都未曾扩大多少,便被奔流的溪水裹胁着飞快地消逝在远方,一如那流逝不返的光阴和难以把握的时局。
他就这样愣愣地望着溪水陷入沉思,背影在秋日阳光下显得既高大又带着一丝孤寂。
“陛下!”
童环适时递上一块洁净的方巾,脸上堆起恭敬的笑容,说道:“今年淮河水患虽仍有发生,但较之往年水势已驯服了许多,受灾范围大为缩减,皆是陛下力排众议坚持加固堤防、疏浚河道之功。
另外,蓟州、幽州等地,随着运河主干道的掘进贯通,引水灌溉之利已显,今岁收成比之往年足足多了五成不止,如今晚稻已熟,遍地金黄,仓禀丰足,百姓无不感念陛下天恩,称赞陛下功德。”
“嗯……”,陈帝接过方巾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眉宇间的褶皱似乎舒展了些,他吁了口气,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厚重:“民以食为天,百姓能吃饱穿暖,腹中不饥身上有衣,才会有余力去钻研技艺,兴办作坊,供子弟读书,才会有更多机会去创造财富,缴纳赋税,充实国库……否则,黎民黔首终日只为在地里刨食果腹惶惶不可终日,那么这个国家,希望何在?根基何存?”
他目光扫过溪水中几片打着旋儿被冲向远方的枯叶,缓缓起身,将方巾丢还给童环,双手负后眺望着龙门山上那漫山遍野如火焰般的红叶,声音渐渐激昂起来:“所以,这次秋闱大考朕为何要亲自过问,甚至不惜朱笔钦点,擢拔寒微?你们可知,这泱泱天下有多少出身平民的士子,十年寒窗苦读,满腹经纶,却因无人举荐没钱打点而名落孙山、蹉跎一生?
他们的才华,当真不及那些膏粱子弟吗?非也!是这选官之制,都被那些盘根错节的簪缨世族、门阀大家把持了!”
他的话语如同出鞘的利剑,带着冰冷的锋芒:“这些门阀世族,乱世时垄断资源囤积居奇,甚至裹胁民意,以待价而沽;到了太平盛世,则纷纷出仕把持朝政要津,相互勾连,左右君王,视国器为家产,以图家族私利;长此以往,皇权何以自立?寒门何以出头?朕……就是要革新吏治,扫除这些沉疴积弊!”
陈帝猛地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盯着童环与谵台明,仿佛要穿透他们的内心,厉声道:“所以朕要大兴科举,严格考核,唯才是举,让那些埋没于乡野的才俊,那些无权无势却有真才实学的士子,都有一展才华报效朝廷的机会,有一条晋身之阶!
他们之中,将来要出宰相,要出大学士,要出镇守一方的能臣干吏!最好,能出一些不依附门阀、真正忠于朕忠于大陈的治世大才!”
他张开双臂,仿佛要将这万里江山拥入怀中,声音铿锵如铁,在群山间回荡:“朕要这天下,尽归大陈,万邦来朝!朕要我大陈盛世万代,政通人和,百业兴旺!朕更要这天下英雄,无论贵贱,皆能通过堂堂正正之途,为朕所用,入朕彀中!”
“陛下英明!此乃江山社稷之福,万民之幸!”童环率先跪倒在地,声音激动而有些颤抖。
“陛下圣明烛照,破除门第之见,广开才路,我大陈必定人才辈出,千秋一统!”谵台明也紧跟着轰然拜倒,神情肃穆。
远处侍立的军士们见状,虽不明具体言语,但见两位重臣跪倒,也立刻如同潮水般呼啦啦跪倒一片,发出震天动地的“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音响彻云霄,惊起林间飞鸟无数。
然而,这激昂的氛围并未持续太久。
“报——秦州八百里加急!”
“报——蜀中八百里加急!”
就在此时,两名风尘仆仆背后插着代表最紧急军情的三色小旗的军校,一前一后,不顾一切地催马狂奔而来,马蹄踏碎落叶扬起一路烟尘。
所有人的心随着这急促的马蹄声和那尖锐的报讯声,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当先那名军校策马近前,未等战马完全停稳已滚鞍落马,因为力竭几乎踉跄倒地,他强撑着举起一截密封的信筒,伏地高声道:“报陛下,秦州……秦州八百里加急军报!”
“发生了何事?”
陈帝神色骤然一紧,方才的慷慨激昂瞬间被凝重取代,忍不住急声发问。
童环与谵台明也立刻起身,神色紧张地望向那名军校。
“启……启奏陛下,”军校声音沙哑,喘息道:“韩军偷袭秦州未果,以十万大军围困居延城与我军展开激战,呼延修罗将军亲临前线,指挥若定,大败韩军于居延城外,斩敌三万首,缴获粮草、军械、马匹不计其数……”
听到此处,童环与谵台明脸上刚露出一丝喜色,却见陈帝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并未因听到大胜而露出笑容,反而伸出大手,急道:“战报,快快拿给朕!”
侍卫连忙从军校手中接过信筒,验看火漆无误后,恭敬地呈给陈帝。
陈帝接过迅速拧开,抽出其中的绢帛战报,目光如电匆匆扫过。
他又接过另外一名军校来自蜀中的八百里加急军报,展开细读。
两封战报看完,陈帝的脸色已然阴沉如水,他攥住手中的绢帛,眉头紧紧锁成“川”字陷入了沉思之中,周身散发出的威压让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陛下……秦州大捷,可是有何不妥?”童环小心翼翼地试探问道,心知能让皇帝在如此大胜后仍面色不虞,必定另有隐情。
陈帝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身边几位重臣,声音冷峻道:“呼延修罗在居延城确实打了场漂亮仗,斩获颇丰。然则,他贪功冒进,乘胜追击,却被韩军骑兵联合吐谷浑部落,趁机绕后突袭了位于黑水峪的粮草大营……大军粮秣损失过半,前线攻势顿挫,现已退回居延城固守。”
他扬了扬手中的战报,语气中带着一丝压抑的怒意:“这战报之上对此只是一笔带过,着重渲染斩获之功……这些个边将总是报喜不报忧,胜则夸耀,败则隐晦,岂不知欺瞒朕,便是误国!”
谵台明在一旁听得倒吸了一口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