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伟思带着李扬、梁小龙走进三楼一号会议室时,门轴“咔嗒”一声轻响,像是划破了室内凝滞的空气。深棕色实木会议桌泛着被岁月磨出的温润光泽,桌面上还留着前一晚作战会议的浅痕,边角处叠着两本烫金封皮的机要手册,页脚被反复翻阅得微卷。机要处的工作人员早已坐定,左边的记录员指尖捏着一支银灰色钢笔,笔杆上印着极小的“保密”字样,笔尖悬在米黄色防泄密笔记本上方,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这份肃穆;右边的技术人员正弯腰调试第三台录音设备,黑色机身的指示灯与墙角的信号屏蔽仪遥相呼应,绿色的微光在深色墙面上轻轻晃荡,像两粒悬着的星子。
常伟思走到主位前,没有立刻坐下,而是抬手按了按椅面——指腹触到实木椅柄上细密的木纹,那是他用了五年的老椅子,每次重大决策前,他都习惯这样按一按。待他坐定,目光缓缓扫过李扬、梁小龙,最终落在两人之间那杯未动的矿泉水上,瓶身上的水珠顺着瓶壁往下滑,在桌面上晕开一小圈水渍。他声音里带着半生戎马沉淀的厚重,没有半分多余的铺垫,直抵核心:“那么请介绍一下你们的身份吧。”
会议室里的静瞬间又深了几分,连信号屏蔽仪的轻微嗡鸣都变得清晰起来。李扬迎着常伟思的目光,手指轻轻搭在桌沿,指节因为刻意放缓的动作而显得格外稳。他语气比刚才更显郑重,甚至带着一丝刻意压低的恳切:“我们的身份,确实不太好直接说清。这样吧,我给您讲个故事,或许您听完,不仅能明白我们的身份,还能懂我们带来的‘东西’到底能做什么。”
常伟思没有立刻回应,只是微微颔首,抬手做了个“请讲”的手势——他的指尖在桌沿轻轻顿了顿,目光掠过李扬肩上那枚不起眼的黑色纽扣(那是桃源科技的微型信号器,却在他眼里与普通纽扣无异),心里清楚:能在之前展示出“控住乱飞烟头”“破除意识幻境”那般能力的人,不会用无意义的故事搪塞,倒不如静下心来,听这故事里藏着什么。
李扬调整了坐姿,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先扫过会议室角落的录音设备,又落回常伟思脸上,声音缓得像山间漫过的风,带着能让人静下心的节奏,慢慢铺开故事:“从前有座山,山里住着个老木匠,守着一片刚种三年的林子。那林子里的树苗刚过膝盖,细弱的枝干上还裹着去年冬天留下的防冻草绳,风一吹就晃得厉害,连圈像样的篱笆都没扎——老木匠手里只有把用了十年的斧头,斧刃磨得发亮,却只能用来砍砍枯木、拦拦啃树皮的野鹿,真遇上成群的偷木人,就只能攥着斧柄干着急,夜里躺在林边的小屋里,能听见风刮过树苗时‘沙沙’的响,像在哭。”
“后来山里真的来了帮偷木人,穿的衣服上沾着别的林子的木屑,手里的锯子齿缝里还卡着树皮。他们不光砍走林子里仅有的几棵成年树,还故意用脚把刚冒芽的幼苗踩烂——老木匠冲出去拦,被偷木人推搡着摔在泥地里,眼睁睁看着锯子咬进树干,那声音比自己的骨头被啃还疼。更糟的是,没过多久,山里就刮了场‘怪风’,风裹着沙砾,把没被偷木人砍走的树连根拔起,连地上的草都被卷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光秃秃的泥地,老木匠蹲在泥地里捡那些断了的树苗,手指被划破了都没察觉,就盯着空荡荡的林子发呆。”
“就在他快撑不住,想把斧头劈了自己的小木屋、离开那座山的时候,山外来了个客人。那客人背着个靛蓝色的粗布包袱,包袱角用麻线缝了又缝,里面装着能让树干防蛀的‘护木漆’——漆是深褐色的,涂在树干上能渗进木纹里,连最厉害的蛀虫都啃不动;还有能困住偷木人的‘捕兽网’,网绳是用山里的韧草编的,浸过桐油,砍都砍不断;最金贵的是几包‘树种’,种子外面裹着一层蜡质的壳,就算埋在土里遇上霜冻,也能发芽。”
李扬说到这里,手指轻轻点了点桌面,像是在模拟“递东西”的动作,语气里多了几分郑重:“客人没急着递东西,先蹲下来帮老木匠把断了的树苗扶起来,才跟他说:‘山里总有躲在树杈上的野雀偷听,那些雀儿会把听到的话传给偷木人,要是把护林的真法子直白说出来,偷木人下次来,就会带着更厉害的工具。我给您讲这些,是想让您慢慢琢磨——咱们得悄悄护林,等‘护木漆’干了、‘树种’发了芽,再让偷木人知道,才不会让他们提前防备。’”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常伟思面前的文件上,又补充道:“客人还把‘护木漆’的配方、‘树种’的培育法子,都写在用树皮鞣制的纸上交给老木匠——那纸摸起来糙糙的,却不怕水,上面的字是用炭笔写的,笔画里还混着一点特殊的粉末,凑近了能看见细小的闪光,像星星落在纸上。纸上的法子不是凭空编的,是他老家林子遭过‘怪风’、遇过偷木人后,一代代人一点点摸出来的真东西:‘护木漆’要怎么按比例调,才能让不同的树苗都能用;‘树种’要埋多深,才能避开霜冻和虫蛀——老木匠能看懂上面的字,也能照着法子调漆、育苗,不用怕学不会,更不用怕用了没效果。”
这话落时,常伟思的目光明显动了动——他的手指轻轻划过面前那份“桃源科技初步资料”的边缘,纸页上印着的“量子屏蔽技术”字样,瞬间与故事里“能防蛀的护木漆”对应起来。李扬没明说,却用“树皮纸”“闪光粉末”这些细节,悄悄挑破了关键:这科技不是凭空出现的,是“山外客”(李扬等人)从“老家林子”带来的,是能落地、能给地球用的真成果,甚至连“怎么用”都写得明明白白。
就在这时,会议室角落的录音设备里,一枚比针尖还小的智子正无声运作——它藏在设备的螺丝缝隙里,表面泛着几乎看不见的冷光,捕捉到“护木漆配方”“树皮纸”“培育法子”这些新词汇,却像听着一串毫无关联的符号。它能识别“老木匠”“偷木人”是人类语言里的“角色”,却读不懂“护木漆”与“量子屏蔽”的关联,更猜不透“培育法子”其实是“技术参数”,只能机械地将“人类继续叙述故事,提及‘纸上的法子’”这一表面信息,转化为微弱的星际电波,顺着设备的信号线路往外传,像一根细得看不见的线,往光年之外的三体母星延伸。
三体指挥中心内,冰冷的荧光屏占据了整面墙,屏幕上跳动着智子传回的碎片化数据,绿色的字符在黑色背景上闪得刺眼。一名三体执政官站在屏幕前,身体微微前倾,触须轻轻搭在控制台上——控制台表面泛起一层淡蓝色的微光,映着他没有表情的面部。他声音没有半分起伏,像冰块碰撞:“仍无法解析人类对话的具体含义,仅能确认对话内容围绕‘故事’展开,未出现明确关键对象。”
另一名执政官站在他身侧,触须在控制台上轻轻点了点,调出智子传回的“会议室画面”——画面里只有模糊的人类轮廓和晃动的绿色指示灯,看不清细节。他补充指令时,语气里带着三体文明特有的审慎:“维持原计划,让智子继续留在原位,持续传回该区域的对话数据和画面。在未明确‘纸上的法子’是否与地球科技发展相关、未确认‘故事’是否隐含威胁前,不做任何干预——避免因误判暴露智子存在,影响‘锁死地球科技’的核心目标。”
指令顺着星际电波传回地球,藏在录音设备里的智子瞬间收敛了微光,重新变回一粒“尘埃”,连最精密的仪器都无法察觉。
会议室里,常伟思沉默了足足半分钟——他的手指在桌沿轻轻摩挲,目光落在窗外:作战中心的探照灯正扫过院子里的老槐树,树影在墙上晃得像故事里的“怪风”,却没了刚才的压迫感。他从“野雀偷听”里摸透了李扬用隐喻沟通的缘由,也从“树皮纸的闪光粉末”里懂了桃源科技的来路,再开口时,他顺着故事的逻辑提问,语气里的审慎淡了几分,多了些坦诚:“山外客把这么金贵的‘法子’都给了老木匠,连‘护木漆’怎么调都写得明明白白,到底图什么?总不能是平白无故的帮忙吧?老木匠手里没什么能换的东西,除了那片快没了的林子。”
“什么都不图。”李扬的回应很坦诚,语气里没有半分刻意讨好,依旧踩着隐喻的线,“客人蹲在林边,帮老木匠给树苗涂‘护木漆’时说:‘我老家也有片林子,早年也受过偷木人的气、遭过‘怪风’的祸,那时候没人来帮我们,只能自己扛着,看着林子一点点被毁掉,心里的疼跟您现在一样。现在帮您护林、给您‘法子’,不是想换您的林子,是想着将来我那边要是再遇着麻烦——比如‘怪风’再刮、偷木人再上门,您要是把自己的林子护得壮实了,有能力的话,能递桶自己调的‘护木漆’,或者帮着看看有没有偷木人往我那边去,我就心满意足了。您要是没能力,不帮也没关系——毕竟,护好自己的林子,本就是天大的事,没人会怪您。’”
没有“威胁”,没有“绑定”,只有一句“心满意足”——像老大哥帮小兄弟,不盼当下的回报,只愿对方将来若有能力,能搭把手就好。常伟思听到这里,手指不自觉地松了松——之前攥着桌沿的力道,连自己都没察觉。
他又问:“那老木匠用这些‘法子’的时候,要是遇到不懂的地方呢?比如‘护木漆’调浓了,会不会伤了树苗?‘树种’埋深了,发不了芽怎么办?总不能让客人一直守在林边吧?”
“客人早想到了。”李扬笑着补充,语气里多了些轻松,“他跟老木匠说:‘我会在林边搭个小木屋,不用太大,能遮雨就行。平时我不打扰您育苗、刷漆,您要是有不懂的,站在林边喊一声,我就出来;要是偷木人来了,您也不用怕,往小木屋这边跑,我带着‘捕兽网’等着。要是没急事,您也不用刻意找我——大家各护各的林,有事再搭话,这样最自在。’”
这番话落地,会议室里的凝重彻底散了。记录员终于敢下笔,钢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第一次盖过了信号屏蔽仪的嗡鸣。常伟思看着李扬,缓缓点头:“我懂了。”他抬手看了眼腕表——表盘上的指针指向晚上九点半,表壳边缘有一道细小的划痕,是上次八个安全屋被端时,在现场被碎石划到的。“时候不早,后续的事,让史强跟你们对接就好——他办事,我放心。”
李扬、梁小龙起身道别,跟着史强走出会议室。门关上的瞬间,常伟思才终于抬手揉了揉眉心——指腹触到眉心的细纹,那是半个月来熬出来的。他面前的作战地图上,八个被红圈标出的“安全屋”位置,还留着他用红笔反复划过的痕迹,旁边的咖啡杯里,深褐色的咖啡早已凉透,杯底沉着一层咖啡渣。之前八个安全屋接连被端,线索断得干干净净,连派去追查的特工都只带回“现场没有任何痕迹”的报告,他夜里合眼都得攥着这份地图,生怕再出纰漏。直到今天听李扬把“身份”“来意”“能做什么”都摊开,像堵在胸口的石头终于挪开,肩膀都不自觉垮了半分,连呼吸都顺畅了些。
他转头看向史强,语气里带着松快后的郑重,没再用隐喻,只说掏心窝的话:“之前八个安全屋的事,压得我快喘不过气——你没见过我夜里对着地图发呆的样子,总怕下一个被端的,是良湘对撞机的监测站。今天听他们把话说明白,我这心才算落了地。但史强,你得记着一件事:咱们不能把护林的希望,全寄在这两个‘山外客’身上。他们带来的‘护木漆’再好,也得老木匠自己会调、会涂;他们搭的‘小木屋’再安全,也得老木匠自己握着斧头,敢跟偷木人对峙。”
史强收起了刚才的笑意,立正站好,沉声回应:“您放心,我明白。他们是来帮衬的,不是来替咱们守林子的——就像您说的,咱们自己的斧头,还得攥紧了。往后跟他们对接,我不会跟他们要这要那,也不会全等着他们出手,咱们该练的兵、该查的线索,一点都不能落。”
“对,就是这个道理。”常伟思欣慰地点头,抬手推开面前那杯凉咖啡,目光又落回桌上的桃源科技资料——封面上的“保密”字样在灯光下泛着光。“你跟他们对接,不用刻意热络,也别总想着‘盯紧点’——山外客要是想搞花样,不会把‘漆配方’‘树种法子’都亮出来。你就当‘林边传话的人’,他们有动静,你及时跟我讲;他们没动静,你也不用刻意凑上去。最重要的是,咱们得自己琢磨‘护木漆’的配方,自己培育‘树种’——毕竟林子是咱们的,最终能护好它的,还得是咱们自己人。”
史强重重应下:“我记牢了,保证不跑偏——您放心,就算他们哪天走了,咱们也能自己握着斧头,守好这片林子。”
窗外的探照灯又扫过会议室的玻璃,这次树影落在墙上,没了之前的狰狞,倒像一片片舒展的叶子。常伟思看着史强的背影,心里的石头彻底落了——压力松了,但警醒没丢,这才是护好“林子”的根本。这场用隐喻铺就的摊牌,不仅摸清了“山外客”的底,更理清了自己的路:既有别人递来的“护木漆”,更有自己攥紧的“斧头”,往后的日子,总能让那片细弱的“幼苗”,慢慢长成能抗住“怪风”、拦住“偷木人”的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