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担心，你哥哥和属官商量过了。从宗室里挑一个和你年纪相仿的女孩子，嫁过去也就罢了。蛮荒之地的贼兵头子，哪分辨得出什么是天子血脉。”
见事情瞒不过，陈皇后只好屏退众人，搂着宋韫到榻边坐下。
她近来接连承受噩耗，心力交瘁，只有在提起事关育王的事时，才带了厌恶和不以为然。
宋韫身子僵着，连两丸黑水银般的眼睛也发直不动了。
被陈皇后抱在怀里摩挲了几下脊背，她四肢回暖，只是腹内一阵翻涌，忍不住干呕了几声。
事情完全朝她预想不到的方向发展了。
这个交州王又是从哪里蹦出来的一号人物？
交趾乱了，宋鼎被俘，府衙里的那些人呢？
春音是不是也……
前世宋弃领着蛮兵攻入皇城，宫内女眷，无一幸免。
那些人，根本不是人。
春音，春音……
那张如明月般含笑的脸，那个一心为她的傻子。
我又一次杀死了春音。
意识到这点，宋韫伏在陈皇后膝头，忽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昭阳？”陈皇后揽着她的肩，将人抬起来，一看，她哭得满脸是泪，脸涨红着，连气都不顺了。
陈皇后着了急，“好了，别哭了。母后不是说了吗？绝不会让你嫁过去的。不怕啊，我和你哥哥绝不会让你落到那等人手中。”
她替宋韫擦擦脸上的泪水，将人搂在怀里轻抚着后背，语调轻缓：“没事的，乖乖，母后和你哥哥一定会保护好你的。”
陈皇后的视线落在脚边地毯上的葡萄暗纹上。
胡贵妃倒也好意思求到昭阳跟前来。
她那好儿子对昭阳起了杀心，下了杀手，昭阳懂事，自己闷在心里，回来后一句她大哥的不是都没说过。
她什么都不知道，竟求到昭阳跟前来。
若实在选不出宗室女，她的女儿敏善不也是一位公主吗？
亲妹妹为救哥哥，才是天经地义。
这事轮谁也轮不到昭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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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韫又病了一场。
宋昱忙里偷闲来看她，见她一张小脸清寂淡漠，神色恹恹，也很难受。
“昭阳，我安排人，陪你去西山玩几天，好不好？”
宋韫靠在贵妃榻上，轻轻摇头：“我哪儿也不想去。”
她雪白的脸有一半隐在浓黑茂密的长发中，眼瞳里的水光只有在说话时闪了闪，过后又恢复黯淡。
宋昱坐在榻边，消瘦的脸上笼着一片忧伤。
“昭阳，哥哥绝不会把你交出去的，你要对哥哥有信心。”他以为自己的妹妹是为远嫁而痛苦，除了这些也说不出别的安慰的话，“魏南王那里，哥哥尚且不肯应承，交趾那个哥哥又怎么会答应？”
宋韫沉默着看向窗外，忽然她说：“哥哥，今年我封地的赋税不必上缴，仍旧还给百姓吧。”
宋昱吃了一惊：“你何出此言？”
他愣了愣，是那天晚上她来送饭，看到他案几上的折子了？
宋韫转过头，直视着宋昱的脸：“江浙两地今冬瘟疫，百姓尚且自顾不暇，我怎么好白吃白拿？不止今年，接下来三年，都免税收吧。”
她当年受封，父皇划了江南最富庶的两块地给她。
这些年，她私库充盈，大概比身为皇子的三皇兄和四皇兄还富有些。
说到三皇兄……
她那趟交趾之行，牺牲了春音，换来了未来一个皇帝的半条性命，以及另一个皇帝的整条性命。
宋昱见她脸上又现出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忙道：“朝廷已派了救援，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
“怎么不是呢？”宋韫喃喃道，“百姓供养我这么多年，我总有能为他们做的事吧。免税于我而言，不过是少些供奉，对他们，可能就是活命的机会。”
“昭阳……”
“哥哥，你见过母亲没有乳汁喂养婴儿，咬破手指喂孩子吗？”
宋昱要阻止她说下去，她却又道：“你见过父亲把自己的孩子抵给人贩子，只换来一袋掺了土的黑面吗？”
宋昱喉头哽着，倾身将宋韫抱在怀里，“昭阳，别说了，哥哥都听你的。”
宋韫靠在他略显单薄的肩头，微笑着拍了拍他的后背：“哥哥，能做阿耶阿娘的女儿，还有哥哥的妹妹，是我几世修来的福气。可我从前很不听话，总是叫你们头疼。现在想起来，我也觉得自己很讨厌。”
“昭阳，别胡说。”宋韫抚着她头发，又滑又凉，像冷玉。
他也笑了：“你很好，你世上最好的妹妹。”
“哥哥，让我嫁去交趾吧。”
宋昱轻抚她头发的手顿住，扳着她的肩膀紧盯住她的脸，怒气丛生：“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我不是说过了，绝不会把你交到那种人手里，你不信哥哥吗？”
他那张年轻清秀的脸上，常年藏着一股忧色。
连日的打击，让他连口喘息的机会都没有。
眉间的郁色混着忧色，使他瞧上去更像个焦虑的病患。
宋韫伸指摸了摸他揪成疙瘩的眉毛，“胡娘娘能求到我跟前，说明前朝后庭都知道了，那人是指名要我嫁过去，名闻天下的昭阳公主，你们能找谁代替？即便当真找人代替了，那我今后在都城，又是什么身份？”
最重要的是，前朝的人又是怎么逼你的？
宋韫看着宋昱眼下的青黑和眼里的血丝，都不敢想他近些天过得是什么日子。
宋鼎的外家，胡家，在朝廷中并非默默无闻。
她都能想到，如若宋鼎没能活着回来，等待太子哥哥的绝不会是和风细雨。
“我受百姓供奉，理当为他们分忧。哥哥，战事若起，无论输赢，受苦的终究是百姓。他们去岁到今冬遭受的天灾还不够多吗？何苦又要制造人祸，让流离失所的人变得更多呢？”
她这一世，本就是多来的人生。
事情发展已经和前世迥然不同了。
但阿耶、母后和哥哥还活着。
只要他们还活着，她就什么都敢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