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城山南州府学的观星楼,是月前蔡邕督造的新建筑。楼高三层,飞檐斗拱,通体以青砖砌成,檐角悬挂二十八宿铜铃,夜风过处,铃声清越如磬。楼顶平台铺设光滑的青石板,中央立着一架丈许高的浑天仪,青铜环圈在月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
许劭独立于平台东侧,身披玄色鹤氅,内着月白深衣,腰间束着青丝绦,悬一枚羊脂白玉环。他已年近五旬,须发却乌黑如墨,面容清癯,双目在夜色中熠熠生辉,仿佛能穿透云层,直视天穹深处的奥秘。此刻他仰首望天,右手五指在袖中微屈,无声地推演着星宿轨迹。
今夜星空格外澄澈。银河横贯天际,如一条缀满碎玉的绦带。东方苍龙七宿的角、亢、氐、房、心、尾、箕依次排开,其中心宿二——那颗被称作“大火”的红色亮星——正位于中天,光芒灼灼如血。许劭的目光在星图上游移,从北宫玄武的斗、牛、女、虚、危、室、壁,到西宫白虎的奎、娄、胃、昴、毕、觜、参,最后落回南宫朱雀的井、鬼、柳、星、张、翼、轸。
“星象有异啊……”他喃喃自语。
身后木梯传来脚步声,沉稳而富有节奏。蔡邕提着一盏青铜雁鱼灯缓步登楼,灯内鱼膏燃烧的微光将他清癯的面容映得忽明忽暗。他今日穿着深青色儒袍,外罩素色大氅,头戴进贤冠,冠缨在夜风中微微飘动。
“子将(许劭字),又在观星?”蔡邕将灯挂在檐下铜钩上,走到许劭身侧。
许劭未回头,只伸手指向北方天空:“伯喈兄请看,紫微垣中,帝星暗淡,旁有客星犯阙,其色赤如凝血。太微垣内,三公星摇摇欲坠,郎将星芒刺如针。”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来,“更可怕的是,荧惑守心。”
蔡邕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见那颗赤红色的火星正停留在心宿二附近,二者光芒交映,将那片天域染成不祥的暗红。按照汉代星象学的解释,“荧惑守心”是大凶之兆,预示着君主有难、天下将乱。
“自中平元年黄巾乱起,这天象就未清明过。”蔡邕叹息,“先是彗星袭月,后是五星错行,如今又是荧惑守心……难道大汉四百年国祚,真要尽了?”
许劭沉默良久,忽然问道:“伯喈兄以为,张角当年,是否也看过这样的星空?”
这问题来得突兀,蔡邕怔了怔,才缓缓道:“张角精通天文谶纬,必然观星。他那句‘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便是以星象为凭,以谶语为号。”-2-6
夜风转急,吹得两人衣袂猎猎作响。檐角铜铃叮咚乱响,在寂静的山夜中显得格外刺耳。
二追忆张角
蔡邕走到平台西侧的蒲席上坐下,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漆盒,打开后里面是半块墨锭和一方石砚。他取过楼角陶瓮中的清水,开始研墨——这是他的习惯,每当心绪不宁时,便以研墨静心。
“子将可还记得,初平元年春,我们在钜鹿见到张角时的情景?”蔡邕一边研墨一边问。
许劭终于转过身,走到蔡邕对面坐下。月光将他的影子投在青石板上,拉得很长。“如何能忘。”他声音里带着复杂的情绪,“那时他刚被官府通缉,从洛阳逃回钜鹿,藏身于乡间一座破败的黄老祠中。我们因编纂《熹平石经》需查阅《太平经》原本,辗转找到他。”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是十二年前的春天,钜鹿郊外的桃林花开如雪。张角当时不过三十许岁,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葛布深衣,头发以竹簪随意束起,面容清俊,眼神却深邃如古井。他坐在祠中那尊斑驳的老子像前,面前摊开着一百七十卷《太平清领书》——那些书卷以洁白的缣帛制成,写着乌黑的文字,字里行间画着朱红界行,卷首接青色绫子,绫子上用朱笔标注着章节标题-2-5。
“蔡中郎,许先生,请坐。”张角起身相迎,举止从容,全然不似被朝廷追捕的逃犯。他亲自煮水沏茶,用的是山间野茶,配以姜片、橘皮,茶汤苦涩中带着回甘。
三人就在黄老祠中谈了三天三夜。张角不仅精通《太平经》,对儒家经典、黄老之学、天文历法、医道药石皆有涉猎。他谈“致太平”的理想,谈“周穷救急”的教义,谈如何以符水咒说为人治病,如何组织信徒捐“义米”互助-7。他说起冀州大旱时,亲眼见到百姓易子而食;说起瘟疫横行时,官府紧闭城门,任流民自生自灭;说起豪强兼并土地,农民沦为徒附(农奴),阶级矛盾空前激化-8-10。
“那时我便知道,此人非池中之物。”许劭从回忆中抽离,声音有些沙哑,“但他选择的道路……”
“是唯一的道路。”蔡邕接过话头,墨已研好,漆黑的墨汁在砚台中如一面幽深的镜,“孝桓帝、孝灵帝两朝,宦官专权,外戚干政,党锢之祸连绵不绝。朝堂之上乌烟瘴气,地方官吏贪暴恣肆。加上频繁的天灾——旱灾、蝗灾、瘟疫接连肆虐,冀州一带甚至出现‘人相食’的惨状-7-10。”他提起笔,在随身携带的素帛上写下“苍天已死”四字,墨迹淋漓,“这样的世道,温良的劝谏有用么?我当年上书言事,结果如何?流放朔方,几死途中。”
许劭默然。他想起自己主持“月旦评”时,也曾激浊扬清,品评人物,试图以清议影响朝政。但那些话语,在铁一般的现实面前,何等苍白无力。
“张角不同。”蔡邕继续写道,笔锋渐转凌厉,“他看到了问题的根本——土地。东汉立国二百年,豪族大量占田、匿户,导致严重的贫富分化。国家直接控制的‘编户民’不断流失,经济能力持续下降。加上地方治理失效,形成大规模的流民问题-10。”他写下“黄天当立”,这四个字在月光下如刀刻斧凿,“他要做的,是彻底打破这个结构。所以他创立太平道,以治病为名聚拢人心,十数年间信徒数十万,遍布八州。他将信徒分为三十六方,大方万余人,小方六七千,每方设渠帅统领——这已不是宗教,而是一支军队-1-2-5。”
“但他败了。”许劭轻声道,“中平元年二月,事机泄露,弟子唐周告密,大方渠帅马元义在洛阳被车裂。张角被迫提前起事,虽然‘三十六方一时俱起’,攻城夺邑,声势浩大-2-4,但终究……败了。”
蔡邕写完“岁在甲子,天下大吉”,掷笔于案。墨迹未干的八字在素帛上狰狞如伤疤。“他是败了,但他点燃的火,从未熄灭。青州黄巾一度拥众百万,后来虽被曹操收编-2-5,但白波黄巾、益州黄巾、青徐黄巾相继而起-8。更重要的是——”他抬眼看向许劭,“他让天下人知道,这苍天,是可以死的。”
两人相对无言。夜空中,荧惑星的光芒似乎又亮了几分,将心宿二完全笼罩在赤色的光晕中。
三山脚夜思
同一轮明月下,方城山脚的流民营地一片寂静。
南宫晟从简陋的茅屋中走出,身上穿着粗麻短褐,腰间束着草绳,脚上是一双磨损严重的芒鞋。他如今化名“张震”,是这片营地的管事之一,白日带领黄巾旧部开垦荒地、修筑屋舍,夜晚则独居一室,与世隔绝。
但今夜他无法入眠。
营地依山而建,百余间茅屋呈扇形分布,中央是宽阔的晒场,场边立着那根系着褪色黄布的杉木。此刻万籁俱寂,唯有远处溪流潺潺,和偶尔传来的几声犬吠。月光如水银泻地,将茅屋的草顶、晒场的石碾、晾衣的木架都镀上一层清冷的银辉。
南宫晟走到晒场中央,仰头望向星空。他不懂星象,却能感受到今夜天空的不寻常——那赤红色的星,像一只充血的眼,冷冷地俯视着人间。
“大贤良师……”他低声呼唤这个久违的尊号。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他想起十二年前,在钜鹿城外第一次见到张角的情景。那时他还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书生,因家乡疫病横行,父母双亡,流落街头。张角一袭青衫,手持九节杖,在灾民中施药治病。他用的不过是寻常草药,但配合咒语符水,竟真让许多病人好转-7。
“你识字?”张角注意到南宫晟怀中的半卷《诗经》。
南宫晟点头。张角便将他带在身边,教他读《太平经》,讲“致太平”的道理。他说这世道病了,病根在于“苍天”失德,需要以“黄天”代之-2-6。他说要建立一个“人人平等,周穷救急”的太平世道-7。
那时南宫晟深信不疑。他追随张角走遍八州,见证太平道如何从一个小小的教团,发展成拥有数十万信众、严密组织的庞然大物-2-5。他亲眼看到信徒们如何捐出最后一斗“义米”,如何冒着杀头的风险在官府门上涂写“甲子”二字-2-7。他相信,当甲子年(184年)到来时,天下真的会“大吉”-2-6。
然后,一切都崩塌了。
唐周告密,马元义车裂,起义被迫提前-2-4。虽然三十六方同时举事,声势浩大-8,但缺乏统一指挥,各自为战-8。朝廷迅速反应,调集皇甫嵩、朱儁、卢植等名将镇压-8。冀州、颍川、南阳……黄巾军节节败退。去年八月,张角病逝广宗(一说被杀)-2-5,皇甫嵩破城后,竟挖坟戮尸,传首洛阳-2-8。
“我们错了么?”南宫晟望着营地中安睡的百姓,心中涌起巨大的迷茫。
这些曾是黄巾军的汉子,如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们的妻子在溪边浣衣,儿女在学舍读书。虽然清贫,但不必担心明天就会被官军剿杀,不必在战场上与同袍生死相搏。孙宇给了他们土地、户籍、甚至读书的机会——这些,不正是太平道承诺的“太平世道”么?
“大贤良师,您说要救苍生。”南宫晟对着夜空低语,“可您掀起的那场风暴,死了多少人?黄巾军战死者数十万,被牵连的百姓更是不计其数。战乱导致经济凋敝,人口锐减,百姓流离失所,整个社会陷入严重的无序状态-2-10。这真是救赎么?还是说……您也只是一枚棋子,被时代的洪流裹挟,最终走向了自己未曾料想的结局?”
夜风骤起,吹得那面黄布猎猎作响。南宫晟忽然想起张角最后那封信中的话:“若事不成,皆角一人之罪。望诸君各寻生路,勿以角为念。”
他当时不懂,现在却有些明白了。张角或许早就知道,这条路尽头是悬崖。但他依然走了下去,因为身后已无退路——数十万信徒的期待,二百年来积累的民怨,像一双无形的手,推着他走向必然的结局。
“可是……”南宫晟闭上眼睛,“如果重来一次,您还会选择这条路么?”
无人回答。只有夜风呜咽,如泣如诉。
四复仇之刃
“南宫先生好雅兴,深夜独赏月色。”
一个嘶哑的声音突兀响起,如钝刀划过石板。南宫晟猛然转身,右手本能地按向腰间——那里本该佩刀,如今却空空如也。
营地边缘的阴影中,缓缓走出一人。他身形佝偻,披着破旧的黑斗篷,兜帽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干裂的嘴唇和杂乱的花白胡须。但南宫晟认出了那双眼睛——浑浊、阴鸷、燃烧着刻骨的仇恨。
“王境?”南宫晟瞳孔收缩,“你还活着?”
王境,原黄巾军南阳大方副渠帅。去年宛城之战,张曼成中伏身亡,黄巾军溃败。王境率残部退入伏牛山,一度聚集数千人负隅顽抗。赵空率军进剿,血战三日,破其山寨。传闻王境跳崖自尽,尸骨无存。
“活着。”王境掀开兜帽,露出一张疤痕纵横的脸。左颊一道刀伤从眉骨斜拉至下颌,右眼只剩空洞的眼窝,鼻子歪斜,嘴唇缺了一角,露出黄黑的牙齿。“赵空那一刀,没要了我的命。我爬出尸堆,在山洞里躺了三个月。伤口化脓,蛆虫啃噬,但我活下来了。”他每说一句,就向前走一步,跛足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因为我发过誓,要杀了孙宇。”
月光照在他脸上,那些疤痕如蜈蚣般蠕动,狰狞可怖。南宫晟感到脊背发凉,不是恐惧,而是某种更深沉的寒意——这是一具从地狱爬回来的行尸走肉,支撑他的唯一动力,就是复仇。
“你杀不了他。”南宫晟冷静下来,“孙宇剑道已臻化境,北上与张角交手都能全身而退。即便没有武艺,他身边还有赵空、黄忠、甘宁。你连赵空都胜不过,如何近孙宇的身?”
王境笑了,笑声如夜枭啼哭:“南宫晟,你以为我还是当年那个只知道冲锋陷阵的莽夫么?”他抬起右手,那只手只剩下三根手指,拇指、食指和小指,其余两根齐根而断。“这半年,我走遍了南阳。我看孙宇如何安抚流民,如何整顿政务,如何与豪族周旋,如何办学教化。我看清了他的弱点。”
“什么弱点?”
“他的心。”王境独眼中闪过诡异的光,“孙宇不是屠夫,他有仁心。所以他收容黄巾余部,所以他兴办学堂,所以他给百姓活路。但仁心,就是最大的弱点。”他凑近一步,口中呼出的腐臭气息扑面而来,“只要抓住他在意的人,抓住他在意的事,他就一定会露出破绽。比如……那个姓蔡的女子。”
南宫晟心中一凛。蔡之韵与孙宇的婚约,在南阳已不是秘密。腊月十八的婚期,各方都在筹备。
“你要对蔡之韵下手?”
“那是最后的手段。”王境阴森道,“我要先毁掉他在意的东西——南州府学。那些黄巾遗孤,那些他苦心教化的‘未来’。我要让他知道,他给予的希望,我随时可以掐灭。”他转身望向山腰,那里隐约可见观星楼的轮廓,“听说今晚,许劭和蔡邕都在那里。多好的机会啊……一把火,就能烧掉南阳未来的根基。”
“你疯了!”南宫晟厉声道,“那些孩子有什么错?他们只是想要一条生路!”
“生路?”王境猛地回头,独眼中迸出疯狂的光芒,“我的兄弟、我的妻子、我的儿子,他们可有生路?宛城城外,赵空率骑兵冲阵,铁蹄之下,尸骨成山。我儿子才十四岁,被一枪挑飞,挂在矛尖上像破布一样摇晃。我妻子为了救我,扑向赵空的刀……她的血溅了我一脸,还是温的。”他声音颤抖起来,不是因为恐惧,而是极致的恨,“从那天起,我就死了。活着的,只是一把复仇的刀。”
南宫晟沉默了。他理解这种恨,黄巾军中,谁没有失去过亲人?但……
“王境,我问你。”他缓缓开口,“大贤良师创立太平道,是为了什么?”
王境一怔。
“是为了让更多人像你儿子一样死去么?”南宫晟指向营地,“你看看这些人。他们曾经也是黄巾军,也失去了亲人。但现在,他们有了土地,有了屋子,孩子能读书。这难道不是大贤良师想看到的‘太平世道’么?你今日放一把火,烧死那些孩子,毁掉这最后的希望——张角在天之灵,会赞同你么?”
王境浑身一震,独眼中的疯狂出现了一丝裂痕。
“仇恨只会孕育新的仇恨。”南宫晟走上前,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地上,交错如搏斗的野兽,“你杀了孙宇,赵空会报仇。赵空杀了你,你的部下会报仇。冤冤相报,永无尽头。到最后,死去的都是无辜的人,毁掉的都是最后的希望。”他伸出手,摊开掌心,“放下吧,王境。在这里,你可以重新开始。孙宇答应过,只要安分守己,过往一切,既往不咎。”
王境看着那只手,久久不语。夜风卷起他破旧的斗篷,露出下面褴褛的衣衫和瘦骨嶙峋的身躯。这个曾经叱咤南阳的猛将,如今已如风中残烛。
“重新……开始?”他喃喃重复,忽然狂笑起来,笑声凄厉如鬼哭,“南宫晟,你太天真了!有些路,一旦走上,就回不了头了!我手上沾的血,我心中烧的火,早已把我变成了鬼!鬼,是不需要重新开始的!”
他猛地后退,重新没入阴影:“今夜我不杀你,因为你还记得大贤良师。但下次再见,若你阻我……休怪我不念旧情。”
话音落,人影已消失在黑暗中。只有夜风卷起几片枯叶,在晒场上打着旋儿。
南宫晟独立良久,直到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他抬头望向观星楼,那里灯火已熄,许劭和蔡邕想必已下山。又望向山腰的府学,学舍的轮廓在晨雾中若隐若现。
“大贤良师,”他轻声说,“如果您在天有灵,请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晨光刺破云层,将第一缕金辉洒在方城山上。新的一天开始了,但南宫晟知道,有些黑暗,从未真正离去。
而山下的宛城,孙宇刚刚收到雒阳来的第二封密报。
这次不是刘和的手笔,而是尚书台直接发出的公文:
“议郎崔钧已出雒阳,五日必至南阳。同行者,还有一位神秘人物——据说是宫中内侍,奉蹇硕之命,密查南阳军政。”
孙宇将公文在烛火上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