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明月醒来的时候,觉得身体像是浸在温汤里,暖得有些发烫。身上盖着三层厚毡毯,胸口被压的透不过气,此刻后背、脖颈已沁出细密的汗珠。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药味,不是寻常汤药的苦涩,还夹杂着艾草、当归与某种不知名的香草气息,沉沉浮浮钻入鼻腔,让她昏沉的脑袋清醒了几分。
萧明月侧眸望去,屋内点着两支白烛,烛芯烧得有些长,蜡油顺着烛身蜿蜒而下,在底座积成了厚厚的一层。墙角还立着一个铜制火炉,炉上的陶罐氤氲着淡淡的白汽,床头的矮几上,摆着盛好药的汤碗。
窗户被厚厚的毡毯严严实实地封着,连一丝缝隙都没有,隔绝了屋外的寒风与光线,让人完全辨不清时辰。
萧明月试着动了动手指,只觉得浑身酸软无力,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筋骨。她撑着手臂想要坐起身,脊背处突然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仿佛骨头被重锤碾压过,每动一下都牵扯着经络,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额头上瞬间冒出了一层冷汗。
她缓了半晌,才终于坐稳,后背靠着床头的软垫,大口喘着气。目光落在那碗汤药上,汤面漂浮着几片药材残渣,触碰碗的边沿感受热度,恰能入口。
萧明月正好口渴,端起那碗汤药仰头一饮而尽。药液顺着喉咙滑下,温热的触感蔓延至胸腹,却奇怪得很,她没有尝到丝毫味道,既不苦,也不涩,就像在喝一碗温水。她皱了皱眉,心中有些疑惑,是药材的缘故,还是自己的味觉出了问题?
正在这时,门口的毡毯被人轻轻掀开,一股寒气裹挟着橘黄色的光线瞬间涌入。
萧明月下意识地眯起眼睛,只见蒲歌弯腰走了进来。
蒲歌进来的第一时间便伸手将毡毯的边角仔细掖好,严丝合缝,不让一丝寒风透进来。在那掀帘的一瞬,萧明月看到屋外的光线是从西面折射而来的,带着黄昏特有的柔和与暖意,想来已是傍晚时分。
“醒了。”
蒲歌的声音平静温和,她快步走到床边,目光落在空了的药碗上,眼底掠过一丝赞许。
萧明月轻轻“嗯”了一声,刚一开口,才察觉自己的嗓子干涩得厉害,声音沙哑粗糙,伴有针扎似的疼痛。
蒲歌自然也听出了她嗓音的不适,没有多问,只是拿起空碗放在一边,说道:“还是你让我省心。换做旁人,这苦药怕是要推三阻四,你却从来都不矫情。”
萧明月想扯扯嘴角,给她一个笑容,脸颊却有些僵硬,最终只是微微牵动了一下,没能笑出来。
她望着蒲歌,哑着嗓子问道:“我睡了多久?”
“你昏睡了一天一夜。”蒲歌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感受着她的体温,“烧总算是退下去些了,原以为你还要再睡上一日,没想到醒得这样快。”
“一天一夜……”萧明月喃喃地重复着这四个字,心中一阵恍惚。她问道,“阿姊呢?还好吗?”
“我没让公主过来。你这症状,瞧着像是染了疫毒,公主如今怀有身孕,疫毒未散,风险太大,不敢让她接触。”
萧明月闻言,心中稍稍安定了些。阿姊怀有身孕,确实不能有任何闪失。她又感觉到后背传来阵阵钝痛,下意识地反手想去按压,却被蒲歌轻轻按住了手。
“别乱动,你刚喝了药,药性还未完全散开,过会儿便不痛了。”蒲歌说着,转身从墙角的药囊里取出一颗药丸,她递到萧明月面前,“把这个服下,能缓解你筋骨的疼痛,也能帮你稳固心神。”
萧明月接过药丸仰头咽下,又接过蒲歌递来的一碗温水,滋润一下干涩的喉咙。
蒲歌在床侧坐下,目光落在萧明月的脸颊上。
萧明月睡着的时候,蒲歌已经仔细给她脸上的伤口上过药了。那道伤口不算太深,却因为沾染了毒素红肿得厉害,因为处理不及时且不干净,这伤口即便愈合了,怕是也会留下疤痕。
***
蒲歌看着萧明月消瘦憔悴的模样,心中不由得泛起一阵酸楚。
“出门一趟,将自己弄成这样。”蒲歌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嗔怪,更多的却是心疼,“女娘家最要珍惜的就是自己的容颜,你倒好,把自己折腾得遍体鳞伤,连脸都顾不上了。”
萧明月下意识地抬手,轻轻抚摸着脸颊的伤口,指尖触及之处传来一阵轻微的刺痛。
这一路走来,她经历了太多,战场的厮杀,与阿尔赫烈的生离死别,心中的悲痛早已淹没了一切。至于脸颊的伤,在她看来,都比不上失去爱人的万分之一痛楚。
“活着就好,其他的,不必在乎。”
蒲歌听着这沉甸甸的回答,顿默了片刻,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眼神柔和了许多,她问萧明月:“想吃甜饼吗?”
“嗯?”萧明月有些意外,愣愣地看着她。
蒲歌像是变戏法一般,伸出右手在空中虚抓了一下,然后掌心向上,缓缓张开。只见她的掌心之上,静静躺着一块小巧的甜饼。
看到这突如其来的甜饼,萧明月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一丝浅浅的笑意终于在她脸上绽放开来。
“知晓蒲医士医术高湛,没想到戏法也如此精明。”
“吃吧。”蒲歌将甜饼递到她手中,眼底带着温柔的笑意。
萧明月接过甜饼一口咬了下去,她没有尝到麦香,瞧着里面紫红的馅料,应当是秋天保存下来的桑葚酱。可奇怪的是,她也没有尝到果酱的甘甜。她心中暗自思忖,许是这桑葚酱放得太久了,味道已经淡了。
蒲歌没有察觉她的异样,转身走到火炉边,从火炉上的陶罐中舀了些热水,倒入旁边的木盆里。她又拿起一块干净的粗毛巾,浸入水中,轻轻揉搓了几下,然后拧干。
“身上出了这么多汗,我给你擦擦。”
“没事。”
“别动。”
蒲歌说着,轻轻擦拭着萧明月的脖子和肩颈。
萧明月的脖颈上满是汗珠,头发也被汗水浸湿,一缕缕地粘在皮肤上,显得有些狼狈。
蒲歌的动作轻柔而细致,避开了她身上的伤口,一点点将她皮肤上的汗水擦拭干净,毛巾换了一次又一次,直到她的脖颈和肩颈干爽了许多。
擦拭完毕,蒲歌又给萧明月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忙碌一阵依旧没有停下动作,开始给她轻轻按摩肩颈和骨骼。
蒲歌的手法娴熟,力道恰到好处,指尖按压在酸痛的穴位上,带来一阵阵酸胀的舒适感。
萧明月只觉得原本僵硬酸痛的经络渐渐放松下来,后背的疼痛也缓解了不少。她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喉咙依旧干涩,但身体的不适感却减轻了许多。
***
蒲歌又在屋内寻来一把桃木梳子,梳子的齿很密,打磨得光滑圆润。她走回到床边,轻声说道:“头发都乱了,我帮你梳梳吧。”
萧明月微微点头,轻声道:“多谢。”
“这不收诊金,你都变得这般客气了。”蒲歌打趣道,手中的梳子已经轻轻梳上了她的发丝。
萧明月闻言,忍不住浅浅一笑。而后,她又说:“我不在家的日子,宫中大小事务都要劳烦你,你定是辛苦。”
“何为辛苦?”蒲歌指尖轻绾,替她梳顺鬓边垂落的发丝,语声温缓,“有衣可暖身,有食可饱腹,有高墙遮风避雨,有康健之躯行走人间,身边更有知心人朝夕相伴。这烟火里的安稳,一点都不辛苦,只有幸福。”
萧明月静静地听着,虽然背对着蒲歌,却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话语中的真诚与期望,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试探。她知道,蒲歌定是有话要对她说,这些话,想必已经在她心中酝酿了许久。
果然,蒲歌顿了顿,继续说道:“你可还记得我们来时,途经夷州西海,救的那群夷族俘虏?”
“记得。”萧明月毫不犹豫地回答。那件事,她印象深刻,至今想来,依旧历历在目。
“当时我们随身带了十二颗珍珠,本是九公主的嫁妆,却最终用这十二颗珍珠换了十二个人。”蒲歌的声音轻柔,却带着一丝凝重,“那些俘虏中,有夷州人,但更多的是我族同胞。长久以来,两族通婚,互为连理,早已是一家人。彼时,你为了换取哪方人质,曾有过片刻的犹疑,但最终,你一个都没有放弃,执意要将他们全部救下。”
蒲歌的手指灵巧地穿梭在萧明月的发丝间,开始给她编辫子:“你给了那个夷州男人一把刀,让他敢于反抗压迫,敢于为自己和族人争取自由。正因为那把刀,那场纷争中两方死伤惨重。那个时候,我是极不理解你的,我始终认为用刀杀人,只会激发更深的仇恨,让战争永无宁日。西海并不会因为你那把刀而风平浪静,西境也不会因为你那把刀而彻底安宁。仇恨一旦种下,便会生根发芽,无解无休。”
说到这里,蒲歌停了下来,陷入了沉默。
屋内只剩下烛火燃烧的“噼啪”声,气氛一时有些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