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我不说,你也能猜得到,那我便没有说的必要了。”红泰冷了神色,方紫岚面上的笑淡了几分,“大当家,你说出来,与我猜出来,是截然不同的。”
“方紫岚,你从未打算放过我。”红泰近乎咬牙切齿,“你以为利用我,我便能将功折罪,朝廷便能既往不咎了吗?”
“我交权卸任,说了不算。”方紫岚没有承认,却也没有否认,“但玉成王说了算,所以我把你交给他,希望你改过自新。”
“改过自新?”红泰仿佛听到了什么可笑的话,笑出了声,“方紫岚,这话你说出来,自己相信吗?我是朝廷钦犯,百死莫赎。没有人会相信我,也没有人会给我机会……”
“我相信你。”方紫岚兀自截住了红泰后面的话,低声道:“我知道,想把命赔出去是什么滋味。也知道,一直赔不出去的煎熬。”
她自嘲似的笑了笑,“我问过自己很多遍,为什么死的人不是我?”
甄蜜儿别过了头,红泰张了张口,“方紫岚……”
“无论如何,活着的人,是我,也是你。”方紫岚抿了抿唇,眼中多了一抹毅然决然之色,“既然活着,那就不能白活。”
好像是生平第一次,她将心底的话尽数宣于口,“我爹娘愿山河永固,我征战四境,也算了却他们所愿。莫涵要修订律法,想还世道一个公正,我下江南,上飞凌山,收集作恶之证,也不枉他所求。鬼门毁了楚彬,江湖人害了他性命,那我便铲除鬼门,肃清江湖。”
“岚儿你……”甄蜜儿这才明白,醉月楼中卖给崔海的,不止是他心心念念的大师兄的消息,亦是一份人情。
方紫岚此举,旨在将来。以崔海为子,刀门霍家、小镜湖、无量殿……所有的江湖门派,都会被网罗到一盘名为恩怨的棋中。
从山匪流寇杀了第一个江湖人起,这两方便注定了不可能相安无事。就像是棋盘上的黑白两方,不到一方被绞杀殆尽,不会结束。
甄蜜儿只觉遍体生寒,真是好手段,好谋划。方紫岚是什么时候,不止以自身为棋子,而是将所有人都当作了棋子?
不。将所有人当作棋子,分明是执子之人才能做到的。
原来,在她不曾注意到的某时某刻,方紫岚在一盘盘的博弈中,终于跳出了棋子的身份,成为了执子之人。只是,方紫岚本人,似乎还未完全意识到这一点……
“那你想要什么?”红泰听到自己的声音,透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却是非问不可。
“我想要属于自己的一席之地。”方紫岚声音渐弱,染上了无能为力的涩意,“然后,回家。”
方紫岚认识裴潇泽也不是一两日了,他虽不是缩头乌龟,但从所作所为来看,也不是什么豁得出去的人,眼下竟生生撑了这么久,撑到了李祈佑前来接手,也是她没有想到的。
从她刚刚和裴潇泽交谈来看,他不知道李祈佑会来,更不知道李祈佑此来便是为了接手荣安王封地,可他还是咬紧牙关扛下了一切,甚至提前写好了死谏的遗书……
方紫岚想起适才扯过裴潇泽桌案上遗书的刹那,他脸上像是被人撞破秘密的青白不接,当真是有趣——世人皆贪生怕死,他居然转了性。
“小美人,你什么时候喜欢做梁上君子了?”红泰轻轻巧巧地翻身坐在了方紫岚身边,不动声色地为她挡了风。
“都解决了?”方紫岚侧头看了过去,红泰好整以暇地眯了眯眼,“解决了。不过这位裴大人的命还挺值钱,不止一拨人想要。”
“正常。”方紫岚意味不明地接口道:“他好歹是裴家人,多少有些身价。”
“区区一个裴大人,身价都这么高了?”红泰展眉勾唇,不置可否道:“那位玉成王殿下,身价岂不是要更高?”
方紫岚点了点头,“是啊。不然我怎会劳你大驾?”
“小美人难得嘴甜。”红泰凑得离方紫岚更近,“就冲小美人这句话,我任劳任怨。”
方紫岚稍稍推开了红泰,敛了神色道:“走了。”
她说罢,便自顾自地翻下了屋顶,悄无声息地回了驿馆。红泰跟在她身后,手边的血腥气消散在了夜风中。
“你可总算回来了。”阿宛倚靠在廊柱下,伸手朝方紫岚招了招,她快步走了过去,“这么晚了,你为何还没休息?”
“你家小世子醒了,四处寻你呢。”阿宛没什么好气地打了个哈欠,“我嫌他闹腾,偷偷给他添了味药,约莫明早他才会来吵你。不过……”
她刻意顿了一顿,方紫岚问道:“不过什么?”
“你家小世子身边那姓孟的将军,怕是发现不对了。”阿宛睁着困倦的一双眼,“连我都能看出来这不是回京城的路,何况是他们?我是不管你要做什么,但那小世子可未必,姓孟的将军也不是省油的灯,你还是想想怎么应付他们吧。”
“你等我,只是为了和我说这些?”方紫岚伸手为阿宛拢了拢肩上的斗篷,冰凉的指尖擦过她的脖颈,刺得她一个激灵,人也清醒了几分,“不然还能是什么?”
“若是绕路耽搁了时日……”方紫岚没有说下去,但沉沉的语调是明显的质疑。
阿宛抿了抿唇,“我师父为了送我出京,没少受罪。如今他的命被公子捏在手中,便是使唤我的筹码,若是没能按时回去,让公子起了疑心……往后,我可能就没有师父了。”
方紫岚若有所思道:“他当真舍得,要你师父的命?”
“舍得?”阿宛冷哼一声,“他都舍得要你去死,难道还会舍不得我师父的性命?”
“不一样。”方紫岚淡声道:“他的隐疾,只有你师父知晓。若是杀了你师父,除非……”
他痊愈了。
阿宛猛地深吸一口气,“你是说……”
“我什么都没有说。”方紫岚截住了阿宛的话头,“那是你的师父,他待你如何,你应是比任何人都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