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8章 哭给我看
尽管记忆模糊，但那股恶心粘腻的感觉始终萦绕在心头。
记忆碎片闪过眼前，飙出的红色、腥热的鲜血、惊恐的眼神……
他难以遏制地发出剧烈的呕吐声，恶心的感觉如潮水久久无法平息。各种复杂的负面情绪交织在一起，令他浑身颤抖不止。
好恶心……
有一瞬间他怀疑自己会吐晕过去。
但下一秒，一只手放在了他的头顶。
恶心感瞬时如潮水退去。
他茫然抬头。墨泽早已恢复原样，一双璀璨的金眸注视着他。他能从中清楚地看到自己此时的丑相。
人总会本能想要维系美好的事物。
就像此刻，尽管他对墨泽并不熟悉，心中也未曾萌生特别的念头，却仍不由自主地想在他面前维持那副乖巧听话的模样，不想让他操心，更不想引起他的不悦。
但事与愿违。或许，从第一天迷路的那一刻起，这一切便已注定无法如愿。
此刻，他狼狈不堪的模样被这双金色的眼眸尽收眼底。
尽管这不是第一次，但每次他都会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羞赧。
思绪纷乱间，他察觉到眼眶即将溢出的液体，心中猛然一紧，全身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令他不敢再有任何动作。
他缓缓地、轻轻地、做了个深呼吸。
将即将涌出的泪水硬生生逼了回去。
这是他幼时养成的习惯。
不能哭。
哪怕只是呕吐过后的生理性泪水。
每当想要落泪，他的脑海中便会不自觉浮现出以往种种，暗无天日的牢笼、女人尖锐的指甲在他脸上划过、美丽又诡异的笑容、还有那恶鬼般的低语。
他在害怕……
终于等情绪平稳，他擦了擦嘴角的污渍，才注意到此时天色已晚，天空被染成深邃的蓝黑色，只剩下西边一点点的余晖。
“他们把你的腿敲断了，你杀了他们并无不妥。”
墨泽蓦地开口。
他抬头望去，金色眼眸罕见浮上层异动。
“为什么你这么难受？”
他无法回答。
因为他也不知道。
明明见过比方才更加血腥恐怖的尸体……
“还有，你为什么不哭？”
这句话问的他满头雾水，满是疑惑地看着墨泽。
不哭还不好吗？
“不……不哭当然不错。”墨泽摸摸下巴，尽管脸上与之前比毫无变化，却能明显感觉到他的神情发生了细微的转变。
变得更有活气了。
好似超凡脱俗的神只，染上一丝凡尘的情感。
“但你不是……算了。”墨泽想不通，却摆摆手，不再发问。
自这天以后，他们之间似乎有了改变。
他第一次壮着胆子，问墨泽自己不懂的事。
比如同龄人的哭闹。
望着路口那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在地上打滚，哭着闹着要吃那鲜红欲滴的糖葫芦。
他不理解为什么对方可以肆无忌惮地哭闹。
墨泽毫无表情，冷冷看了眼无奈妥协的家长，回答了他：“因为他知道这样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
枭微微抬头，望着牵着自己手的男人——自那天后，墨泽每逢入城都会牵着他的手，以防走丢。
逐渐的，他发现墨泽对他的态度并不冷硬，只是有些淡漠。
他不会拒绝自己的请求，也不会让自己的话落空，即便被问的有些不耐，也会毫无波动地回答他的问题。
在面对同龄人时，人们往往能更敏锐地发现自身与他人的差异。
他也不例外。
墨泽从不避讳与人类的接触，带领他走过许多地方，见识了各种各样的风景，其中令他最为好奇的，是那些与他年龄相仿的孩子。
那些活泼的、好动的、富有生命力的、爱哭的、爱笑的……
各色各样的，和他不一样的。
尽管疑惑，但他从不停顿，只是不厌其烦地问着墨泽各种最基本的情感问题。
墨泽看他的次数越来越多，偶尔像是在发愣，但他确确实实在盯着他看，似乎在想什么事情。
直到一天夜里，明月高悬。林涧山隙，清泉翻涌而下，周围寂寥无人，墨泽半躺在溪水之间，发梢垂落水中，衣衫尽湿，隐约勾勒出晦暗的线条，在月色下更显几分朦胧。
墨泽本是垂眼半寐，倏然睁眼，金眸散发出耀眼的光辉，一把抓住在岸边安静的他，捏着他的下巴强行和他对视。
他被迫对上那双璀璨的金辉，如太阳般闪烁，但感觉很是怪异，说不上什么感觉。
还好并没有持续太久，墨泽很快放开他，挥手将他送到岸上，自己也从清凉的溪水中走出，在后脚离开水面的一霎，周身掀起一股狂风，身上水珠尽去。
眨眼时间，身上便干的彻底。
“你为什么不哭？”墨泽忽然问他。
他以为是白天的事情惹他不快，正仓皇着想道歉，却被一把拽住了脸。
“你明明有好几次是想哭的吧？今天也是，为什么不哭？”墨泽似是疑惑，修长的手指划过眼眶，成功染上抹水光，“哭给我看。”
一副理所当然的命令口吻。
但他从未哭过，之前哪怕冒着下一秒会被憋死的风险也会强行逼回泪水，何况现在无缘无故完全是一头雾水。
今日是因为被人弄坏了墨泽给他防身用的长剑。虽然墨泽说那东西本就脆弱，弄断很正常，但那明明是被无端损坏的，始作俑者完全没有歉意，还一副趾高气昂的模样，随便撒给他们几腚银子让他们再去买一把。
墨泽是觉得无所谓，拿着那点钱给他又弄了把新的。
但他就是觉得委屈。
想到这里，眼眶再度涌出泪水。
可紧接着，他本能想止住，直直顿在原地，瞪大眼睛想抑制泪意。
但墨泽想让他哭。
于是抬手给了他一巴掌。
力度之大，将脸打偏到一边，泪珠第一次落了下来，在脸上划蹭而过。
他从未料到墨泽会如此对他，诧异间心中猛然涌出浓浓的不安。
他惹墨泽不悦了吗？
所以才要打他？
他惴惴不安，仓皇望着墨泽，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不断落下，不一会儿便满脸泪痕。
但他不敢擦，也不敢捂住被打的脸，只能忐忑地观察他的神情。
墨泽却很满意，甚至破天荒地露出个笑容：“这不就哭出来了吗？”
他眼睛瞪的更大了，喉咙不可遏制地发出低吼，泪如决堤，反应太过剧烈，甚至不受控制地发起哭嗝来。
这陌生的反应简直令他不安到了极点。
尽管他也看到过同龄孩子的哭闹，可到了自己身上时，他依旧手足无措，只能祈求般看着墨泽，希望他给自己些回应。
尽管泪水早已模糊了双眼，令他看不清眼前的面孔。
墨泽没有像那个女人一样指着让他闭嘴，也没有像邙灵一样蹙眉冷视，反而近距离地坐到面前，饶有兴趣地盯着他看，好像发现了有趣的事物。
因为长时间的压抑，又是第一次哭，竟一时难以自持，甚至被墨泽拉入怀中后，依旧哽咽不止。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明明脸颊早已不疼，却仍一股脑地往墨泽怀里钻，将脸深深埋进宽阔柔软的胸膛，贪婪吸收着四周清冷的气息，攥紧手中的衣襟。
紧贴着的胸腔发出震动，墨泽还在笑。
他不知道墨泽在笑什么，等到好不容易停下，擦擦眼泪又从他怀里钻了出来，茫然看着他。
墨泽眼睛弯弯，弯出月牙的弧度：“哭够了？”
他后知后觉地有些羞耻，胡乱擦拭着泪痕，力度大的像要擦掉层皮。
墨泽制止了他的动作，亲自为他抹去脸上的污渍。
“为什么……”
他还是不明白。
“我看了你的记忆。”墨泽点了点他的额心，“因为我很奇怪，幼崽明明是种喜欢哭闹的生物，为什么你却从不如此。”
“不仅如此，还会对那些正常的幼崽产生疑惑……”墨泽摸摸下巴，笑容露出几分恶劣，“我曾以为你是不想，但似乎不是的。”
“你被下过“不能”的指令，且至今未曾违背突破，而与你相处的那些人也未曾察觉到你的异样……简直荒谬，连哭的自由都没有。”墨泽摊摊手，“而我讨厌这种不自由的感觉，所以逼着你破开这道指令，让你哭了出来。”
“怎么样？有没有觉得很爽？”
金色眼眸笑眯眯的，竟有几分俏皮。
“……”他不知怎么回答，但哭过后确实好了很多，仿佛卸下了沉重的包袱，于是点了点头。
“这就对嘛。”墨泽呵呵一笑，“这本是你们人类天生就拥有的权利。只有自己不想，哪儿来的不能呢。”
“我……可以哭吗？”
“当然，你想哭就可以，只是我不太喜欢轻易哭闹的。”
“……为什么？”
墨泽看他，似乎恢复了先前的态度：“因为太吵。”
“那——”
“所以我只说你“能哭”，而不是要经常哭。”墨泽怕他压抑久了，一朝释放后动不动就哭，补充道，“这通常是示弱的行为。”
他不明所以，点头知道了。
墨泽似乎心情很好，睡觉时化作兽身，虽然此次小了许多，却依旧能将他完全围住，圈在怀里。
雪白的毛发茂密细长，如翻滚的雪浪般于月光下熠熠生辉。他蜷缩在墨泽怀中。那条柔软的尾巴盖在腰间，却是将他半个人都覆盖住了。
被温暖的体温包围，他很快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