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送餐到殡仪馆,开门的是个纸人。
“您的外卖到了。”我颤抖着递过去。
纸人接过,掏出一沓冥币:“不用找了。”
第二天,冥币变成真钱,我却笑不出来——每张钞票上都印着我的黑白遗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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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一点四十五分,手机屏幕的冷光映着陈默发青的脸。他蜷在老旧的电动车座上,眼皮沉得像是灌了铅,哈欠打得下巴骨咔哒作响。胃袋里空空荡荡,火烧火燎地抗议着。跑了一晚上,从城东到城西,就啃了半块下午剩下的干面包。接单软件的提示音还在执拗地响着,一声接一声,催命似的。他看着屏幕上那灰扑扑、几乎没人愿意碰的区域——西郊殡仪馆附近的老火葬场职工宿舍,配送费加到了平时的三倍。旁边有个小小的骷髅头标记,那是其他骑手留下的“慎接”备注。
钱。这个字像根生锈的钉子,狠狠扎进他脑子里。下个季度的房租还差一大截,房东那张横肉堆积、唾沫星子能喷人脸的脸,总在眼前晃。陈默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手指悬在屏幕上方,微微发抖。他想起晚饭时泡的那包最便宜的红烧牛肉面,汤里飘着的油花都吝啬得可怜。三倍配送费,够他吃好几顿有肉丝的盖饭了。去他妈的慎接。
指尖落下,按下了接单键。
取餐倒很顺利,是市中心一家通宵营业的粥铺。店员睡眼惺忪地把打包好的食盒递给他时,顺口嘟囔了一句:“又是送西郊那片儿啊?这大半夜的。”陈默含糊地嗯了一声,没接话,拎起袋子匆匆出门。
电动车吭哧吭哧地驶离霓虹闪烁的市区,路灯越来越少,越来越暗,像是被什么东西大口大口吞噬掉光明。风刮起来,带着郊区特有的、混杂着荒草和若有若无古怪气味儿的凉意,穿透他身上单薄的外卖服。地图导航的女声在空旷的路上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瘆人:“前方五百米,目的地附近。夜间行车,请注意安全。”
安全?陈默心里直打鼓。两边是影影绰绰的树丛,黑得没有边际。远处,几点零星的灯火在黑暗中飘着,分不清是人家还是别的什么。殡仪馆那栋灰白色的轮廓,在更深的夜色里沉默地趴伏着,像头巨兽。职工宿舍就在它旁边,更偏僻些,是几栋老旧的筒子楼,窗户大多黑洞洞的,只有零星几扇透出点昏黄微弱的光,看着不像活人住的,倒像……他不敢往下想。
按照导航拐进一条坑洼的水泥小路,两边是半人高的杂草,在风里簌簌作响。电动车的前灯是去年换的劣质货,光线昏黄发散,勉强照出前方几米。一栋六层的老楼出现在灯光尽头,墙皮斑驳脱落,露出里面暗红色的砖,爬满了干枯的藤蔓,在夜风里轻轻摇曳,像无数只静止又随时会活过来的手。楼门是个黑洞洞的方形口子,没有灯。
陈默捏紧刹车,车轮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他掏出手机核对地址:“西郊老火葬场路17号,3栋,2单元,404。”
没错,就是这栋鬼楼。
风好像停了,虫鸣也消失了。四周一片死寂,只有他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和心跳,擂鼓一样撞着耳膜。404,这数字可真他妈吉利。他锁好电动车,拎起外卖袋,深吸一口气——吸进满肺叶冰凉的、带着灰尘和淡淡霉腐味的空气——踏进了那个黑洞洞的单元门。
楼道里比外面更黑,伸手不见五指。声控灯大概是坏了,他用力咳嗽、跺脚,只有空洞的回响,没有一丝光亮。手机电筒的光柱劈开黑暗,照出墙壁上大片大片的霉斑和剥落的墙皮,楼梯扶手上积着厚厚的灰,空气里那股陈年的灰尘味更重了,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难以形容的古怪气味,有点像……陈默打了个寒颤,不敢细想。
一级,两级……楼梯似乎没有尽头。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被放大,拖着自己的回音,嗒,嗒,嗒,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神经上。三层到了,转弯,继续向上。四楼。走廊长得离谱,两边是一扇扇紧闭的、油漆剥落的深棕色木门,门上没有门牌,只有年深日久留下的污迹。404在哪一头?
他举着手机,战战兢兢地往里走。电筒光晃过一扇扇门,终于在走廊几乎最尽头,靠楼梯间的那一侧,照到了一扇门。门看起来和其他的一样破旧,但在门框上方,依稀能看到用红漆写的、已经褪色模糊的数字:404。
就是这儿了。
陈默站定,喉咙发干。他举起手,犹豫了一下,指关节轻轻叩在门板上。
咚,咚,咚。
声音闷闷的,不像敲在木头上,倒像敲在什么实心的、厚重的东西上。
没有回应。
他又敲了三下,稍微用力了点。咚,咚,咚。
死一样的寂静。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声,越来越急促。
“您好……您的外卖到了。”他对着门缝,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但尾音还是控制不住地发颤。
还是没动静。
妈的,该不会是恶作剧吧?白跑一趟?三倍配送费也飞了?一股邪火混着恐惧涌上来。他拿出手机,准备拨打订单上的客户电话。
就在他的手指刚要碰到拨号键的瞬间——
“吱呀……”
面前那扇深棕色的、油漆剥落的木门,毫无征兆地,向内打开了一条缝。
没有灯光从里面透出来,只有更浓稠的黑暗。
陈默浑身的汗毛瞬间炸起,手机电筒的光柱下意识地朝门缝里怼去。
光,照亮了门后站着的东西。
那不是人。
惨白的,粗糙的纸壳质感,边缘还带着毛糙的纤维。脸颊上两团夸张的、血红的圆形腮红,嘴唇也是猩红一点。眼睛是两个空洞的黑圆,直愣愣地“看”着前方。身上穿着色彩艳俗的纸衣,绿色配着紫色,样式古旧。关节处有明显的折痕和竹篾支撑的轮廓。
一个等人高的纸人。崭新的,刚从坟头或者灵棚里搬出来似的,甚至还带着一股淡淡的、新纸张和浆糊混合的气味,压过了楼里的霉味。
陈默的脑子“嗡”地一声,一片空白。血液好像瞬间冻住了,四肢冰凉僵硬,喉咙里像是塞满了粗糙的沙砾,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他想跑,可脚底像被万能胶死死粘在了水泥地上。他想移开目光,可那纸人空洞的黑眼窝仿佛有魔力,吸住了他的全部视线。
时间好像凝固了。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秒,也许有一个世纪。
那纸人僵硬的、用纸糊成的胳膊,极其缓慢地抬了起来,伸向门缝外,伸向陈默。
动作一顿一顿的,像是生锈的发条玩具,每个关节都发出细微的、几不可闻的“沙沙”声。
陈默的呼吸彻底停了。他看到那纸糊的手,指尖圆钝,几乎要碰到他手里拎着的外卖袋。
本能战胜了僵直。他猛地一哆嗦,用尽全身力气,把外卖袋的提手往前一递,塞向那只纸手。动作快得他自己都没反应过来。
“您……您的外卖……到了……”
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气若游丝,比蚊子哼哼大不了多少。
纸手碰到了塑料袋,发出窸窣的轻响。它弯曲“手指”——如果那能算手指的话——勾住了提手,接了过去。然后,那只手缩回了门内的黑暗里。
陈默几乎要瘫软下去,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跑!快跑!
可还没等他转身,那只纸手又伸了出来。
这一次,手里拿着一沓东西。
冥币。印刷粗糙的冥币,黄草纸的颜色,上面印着模糊的“天地银行”、“冥都通宝”字样,面额大得吓人,“壹佰亿圆”。边缘还参差不齐,像是手工裁剪的。
纸人保持着递出的姿势,一动不动。两团血红的腮红在手机电筒的冷光下,显得愈发刺眼、诡异。
“不……用……找……了……”
一个声音响起来。不是从纸人那里——纸人的嘴根本没动。那声音像是直接钻进了陈默的脑子,干涩,平板,没有任何起伏,也分辨不出男女老幼,每个字都拖着奇怪的、空洞的回音,听着就让人头皮发麻,脊梁骨窜冷气。
陈默魂飞魄散。他看也不敢再看,几乎是抢一样,一把抓过那沓阴森森的冥币,触手粗糙冰凉。然后他发出一声短促的、被掐住脖子似的吸气声,转身就跑!
楼梯在他脚下变成了模糊的漩涡,他跌跌撞撞,手脚并用地往下冲,好几次差点滚下去。身后那扇404的房门,在他逃离的瞬间,似乎又传来了极其轻微的“吱呀”一声,关上了。但他不敢回头,什么都不敢确认。
冲出单元门,冲到自己的电动车旁,开锁的手抖得对不准钥匙孔。他粗暴地踹了一脚车撑子,跨上去,拧动电门到底!电动车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嘶鸣,猛地蹿了出去,歪歪扭扭地冲上来时的坑洼小路,颠得他五脏六腑都要移位。
风呼呼地在耳边刮,带着哨音。两旁的树影张牙舞爪地扑过来,又飞速后退。他不敢减速,不敢回头,脑子里全是那个惨白的、两团腮红的纸人脸,还有那沓粗糙冰凉的冥币。那沓该死的冥币!他下意识地摸向口袋,硬硬的,还在。刚才慌乱中,他居然一直死死攥着,没丢。
一直冲到看见远处市区模糊的灯火,看到第一个还有车辆经过的路口,陈默才敢稍微松一点油门。冷汗早已浸透了里外的衣服,冰凉地贴在背上。心脏还在胸腔里疯狂撞动,撞得他肋骨生疼。
他喘着粗气,把车停在路边一盏还算明亮的路灯下,抖着手,从口袋里掏出那沓冥币。
昏黄的路灯光下,看得更清楚了。就是最普通、最低劣的那种冥币,黄草纸,粗糙的印刷,拙劣的图案和面额。摸上去又糙又脆,好像用力一捏就会碎成纸屑。上面除了“天地银行”,还有一些模糊不清的符文和鬼画符似的图案。
“操!”陈默低低骂了一句,也不知道是骂这诡异的遭遇,还是骂自己贪那三倍配送费。恐惧过后,一股强烈的荒谬感和被戏弄的愤怒涌了上来。谁他妈这么缺德?大半夜用纸人吓唬外卖员?还给冥币?他越想越气,一把将手里的冥币揉成一团,就想扔进旁边的垃圾桶。
手举到一半,又停下了。
三倍配送费没赚到,还吓个半死,就捞着这么一沓废纸?妈的,就算真是恶作剧,这冥币……好歹是“钱”吧?虽然不能花,但……留着?当个证据?或者干脆明天找个懂的人看看?
他犹豫了几秒,最终还是把那团皱巴巴的冥币重新展开,胡乱捋了捋,塞回了外套的内兜里。隔着薄薄的衣服,能感觉到那粗糙的纸质感,存在感鲜明得让人极不舒服。
接下来的半宿,陈默再也没接到一单。他心神不宁,骑着车在还有灯火的地方瞎转,总觉得背后发凉,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暗处盯着他。那个平板干涩的“不用找了”的声音,时不时就在脑子里回响一下。好不容易熬到天边泛起鱼肚白,他才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回到了那个位于城中村深处、只有十平米不到的出租屋。
衣服都没脱,他直接把自己摔在那张硬板床上,拉过散发着霉味的被子蒙住头。累极了,也吓坏了,精神一松懈,困意如同黑色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他甚至没力气再去想口袋里的冥币,就沉入了杂乱无章、光怪陆离的梦境。梦里无数个惨白的纸人围着他转,猩红的嘴唇一张一合,反复说着“不用找了”,手里都拿着那粗糙的黄纸冥币,纷纷扬扬地撒下来,把他埋在里面……
他是被窗外嘈杂的市声和透过破烂窗帘的刺眼阳光弄醒的。睁开眼,头疼欲裂,嗓子眼干得像要冒烟。昨晚的一切像一场过于清晰的噩梦,但浑身的酸疼和胸腔里残留的心悸,又无比真实地提醒他,那不是梦。
他挣扎着坐起来,揉了揉发木的脸。阳光照在屋里飞扬的灰尘上,形成一道道明亮的光柱,给这个破败的小屋带来了一丝虚假的暖意。属于白天的、活人的嘈杂声隐隐传来,让他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丁点。
然后,他想起了那沓冥币。
还在口袋里。
他皱着眉,伸手进外套内兜,掏了出来。
触感……不对。
不再是昨晚那种粗糙脆硬的黄草纸质感。而是……一种更厚实、更挺括,带着一种特殊油墨和纸张气息的触感。
陈默的心猛地一跳,宿醉般的头疼瞬间被一种尖锐的不安取代。他低下头,看向自己手里。
那是一沓钞票。
真钱。
红色的,一百元面额的人民币。崭新,挺括,边缘锋利得似乎能割破手指。在从窗帘缝隙透进来的阳光下,毛主席的头像和庄严的国徽清晰可见,防伪线、水印……一切看起来都那么真实,那么正常。
整整一沓,厚度和昨晚那沓冥币差不多。粗略一看,至少有二三十张。
陈默彻底懵了。他使劲眨了眨眼睛,又甩了甩头,怀疑自己是不是还没睡醒,或者产生了幻觉。他抽出一张,举到眼前,对着光仔细看。纸张特有的韧性和纹理,油墨的细微凸起,防伪标志……全是真的。他又用手指用力捻了捻,甚至放到鼻子下闻了闻——新钱特有的、淡淡的油墨味。
真的!全是真的!
巨大的荒谬感之后,是一阵狂喜!冥币变真钱?还有这种好事?昨晚的恐惧和愤怒瞬间被抛到了九霄云外。这得有两三千块吧?顶他跑大半个月了!房租有着落了!还能吃几顿好的!他咧开嘴,几乎要笑出声,迫不及待地开始数钱。
一张,两张,三张……
手指因为激动有些发抖。阳光照在鲜红的钞票上,反着光。
数到第五张的时候,陈默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他猛地将手里的钞票拿到眼前,几乎是贴到了鼻尖上。
不对。
这张钞票上的毛主席头像……不对劲。
那不是他看了无数次的、慈祥庄严的伟人肖像。
那是一张黑白照片。
照片上的人,年轻,瘦削,眉眼间带着长期熬夜和生活压力留下的疲惫与阴郁,嘴角习惯性地向下抿着,看起来有些苦相,也有些……眼熟。
陈默的呼吸骤然停止,血液仿佛瞬间逆流,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他死死地盯着那张黑白照片。
那是他自己的脸。
是他去年为了办暂住证,在城中村路口那家简陋复印店拍的证件照。当时他还嫌摄影师把他拍得太死气沉沉,像张遗照。
而现在,这张“遗照”,赫然印在了一张一百元人民币的正中央,取代了原本的领袖头像。照片是黑白的,但他的面容在鲜红的钞票底色衬托下,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惨白和死寂。照片上的“他”,那双眼睛似乎正透过薄薄的纸币,直勾勾地盯着此刻拿着钞票的、活生生的他。
“啊——!”
一声短促惊骇到极点的抽气声从喉咙里挤出,陈默像被烧红的烙铁烫到一样,猛地将手里那张钞票甩了出去!红色的纸币飘飘悠悠,落在布满灰尘的水泥地上。
他剧烈地喘息着,胸口急剧起伏,低头看向手里剩下的那沓钱。
手指僵硬地,一张一张,快速翻动。
第二张,是他的黑白半身照,印在原本国徽的位置,背景似乎是出租屋那面斑驳的墙。
第三张,是他穿着外卖服的半身像,表情麻木,印在原本“中国人民银行”字样那里。
第四张,是他的侧面照,眼神空洞地看着前方。
第五张,第六张……每一张!手里的每一张一百元钞票上,原本应有的图案、文字、防伪标记,全都消失了,被替换成了他不同角度、不同背景的黑白照片!有的清晰,有的模糊,但无一例外,都是他!全都是他!
那些照片里的“他”,有的面无表情,有的似乎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诡异微笑,有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画面外。在鲜红刺目的钞票底色上,这一张张黑白的人像,散发着一种极其刺眼、极其违和、也极其令人毛骨悚然的死气。
阳光依旧明亮,甚至有些灼人。但陈默只觉得一股冰寒彻骨的冷意,从拿着这沓钞票的指尖开始,闪电般窜遍全身,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冻结了他的血液,甚至冻结了他的思维。出租屋外嘈杂的市声——小贩的叫卖、摩托车的轰鸣、孩子的哭闹——此刻听起来无比遥远、模糊,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冷的玻璃。
他呆呆地站在屋子中央,手里攥着那沓印满自己“遗照”的、鲜红刺眼的“钱”,整个人如坠冰窟,连牙齿都开始无法控制地轻轻磕碰起来,发出细微的“咯咯”声。
地上,那张被他甩出去的钱,静静地躺在一片灰尘里。照片上的“他”,仰面朝天,黑白分明的眼睛,空洞地“望”着低矮、布满蛛网的天花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