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东宫春和殿。
殿宇肃穆,香炉袅袅。
北面设紫檀大案,朱标端坐其后,身着赤色太子常服,头戴翼善冠,面容温润中自带威仪。
朱雄英侍立于御案左侧,一身赤色团龙袍衬得身姿挺拔,目光沉静地注视着殿中。
南朝使者北畠显能、北朝使者细川满元,皆已换上了各自最庄重的礼服,在礼部官员的引导下,分列左右,肃然侍立。
两人面上虽竭力维持着恭顺平静,但眼底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急切与志在必得,却瞒不过殿上之人的眼睛。
殿内气氛庄重,还带着一丝微妙的紧绷。
案上,两份国书正本已然备好,一旁是市舶司、兵部、礼部连夜拟就、厚达数十页的附属细则条款。
“开始吧。”朱标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礼部官员高声唱喏,太常寺官员奉上御宝。
首先便是关乎军售的核心条款确认。
“依据大明皇帝陛下恩准,皇太子殿下裁定,皇太孙殿下与二使议定。”
礼部官员声音洪亮,逐条宣读。
“准南朝购大明兵仗局库储洪武十七年式火铳两千支,北朝同数。单价五百两,合计各方一百万两。若一次付清足色现银或等价紧要物资,可享九折之惠,实付九十万两。货款交割完毕,方予发货。南朝若率先全款结清,可优先安排起运,北朝次之。上述条款,贵使可再有异议?”
“外臣无异!”北畠显能与细川满元几乎同时躬身,声音斩钉截铁。
朱标微微颔首,目光扫过二人:“既无异议,便用印吧。”
内侍上前,捧起沉重的“皇太子宝”,朱标接过,在两份国书正本的相应位置,稳稳钤下鲜红的印鉴。
印文“皇太子宝”四字篆书,在绢帛上熠熠生辉,象征着大明帝国储君的权威与承诺。
印落,契成。
殿中空气似乎为之一凝。
北畠显能眼中爆发出难以抑制的狂喜,而细川满元则下意识地攥紧了袖中的拳头,目光急闪。
紧接着,便是冗长却至关重要的通商口岸细则宣读。
开放“温泉津”为唯一指定口岸,大明派驻“市舶提举司”官员全权管理商务、稽查税务、审理相关词讼;承诺严束海民,若有寇患,大明水师有权越境追剿乃至临时进驻港口“协防”;口岸附近划出特定区域,供大明商民建设货栈、工坊、居所,其地租由大明支付,每年一万两,管理权属大明……
一条条,一款款,细致入微,权责分明,将“温泉津”乃至其周边地区的实际控制权,以“通商”、“协防”之名,牢牢框定在了大明的掌中。
其中更有一款模糊提及“为便于口岸建设与管理,大明有权派遣精通矿冶之匠师,于口岸及周边进行必要之地利勘测”,此为朱雄英特意加入,为未来探查石见银山埋下的最不起眼、却最关键的一枚钉子。
这些条款,昨日已大致通气,此刻细听,其严苛与深入,仍让两位使者心中凛然。
但他们已无退路。
火器的诱惑,时间的压迫,名分的悬赏,早已将他们逼至墙角。
“上述通商、驻官、追剿、勘测诸款,贵使可确认无误?”礼部官员再次询问。
北畠显能与细川满元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无奈与决绝,随即齐声道:“外臣确认,并无异议!”
朱标再次颔首,内侍奉上“詹事府印”与“礼部之印”,在厚厚的附属细则上,一一用印。
至此,条约的主体部分,已具法定效力。
朱标心中微松一口气,看向身旁的儿子,眼中流露出赞赏与欣慰。
「英儿这番谋划,滴水不漏。火器之利,已入囊中;口岸之权,亦在掌握。」
「更难得是,竟能令这南北二虏,争相履约,唯恐落后。这份驱策人心的手腕,实非寻常少年能有。」
朱雄英感受到父王的目光,微微垂目,心中亦在思量。
「总算签了。石见银山的大门,算是被这纸条约撬开了一道缝。」
「接下来,便是派驻官员,经营口岸,暗中勘探……」
「真正的较量,其实才刚刚开始。南朝这迫不及待的架势,倒是省了我不少催促的工夫。」
就在这时,北畠显能忽然上前一步,再次躬身,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太子殿下,皇太孙殿下!外臣感念天朝信义,履约迅捷。我南朝筹措货款,不敢有丝毫延误!”
说着,他竟从怀中取出一个以火漆封缄的锦囊,双手高举过顶:“此乃我南朝此番所携全部,已于大明皇家银行兑换成银票,共计九十张,每张面额一万两,合计九十万两整!愿一次付清,以求天朝信守承诺,优先发货!”
九十张万两面额的大明皇家银行银票!
朱标此刻眼中也不由闪过一丝讶异。
南朝国库空虚,人尽皆知。九十万两银子,绝非小数。北畠显能能一次性拿出,可见其国内为了这批火器,当真是砸锅卖铁,倾其所有了。其急切之心,已昭然若揭。
朱雄英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与父王朱标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朱标心中暗忖,面上却不动声色。
「果然上钩了,而且咬得如此之狠。」
他目光扫过那装着九十张银票的锦囊,心中快速盘算:
「九十万两现银……堪堪抵得上浙江一省半年的税银了。英儿这番谋划,真是大善……」
朱雄英心中则飞快计算着这笔巨款的用途,更笃定了对南朝势危的判断。
「九十万两现银……足可装备多少新军,打造多少火器……」
内侍上前接过锦囊,当场查验,确认银票数目、真伪无误后,向朱标与朱雄英微微点头。
这一幕,落在旁边的细川满元眼中,不啻于一记重锤。
他脸上那竭力维持的沉稳几乎崩裂,眼中瞬间涌上浓重的焦虑、懊恼,乃至一丝怨愤。
他北朝并非拿不出这笔钱,甚至可能更轻松,但筹措需要时间,主君足利义满的批复也需要流程!
他万万没想到,南朝竟如此果决,几乎将家底掏空,抢在了前头!
“好。”朱标温声开口,打破了殿中微妙的气氛,“南朝诚信可嘉,货款既清,我大明自当信守承诺,优先安排。兵部会即刻着手清点、检修火铳,装船起运事宜,也会优先办理。”
“谢太子殿下隆恩!谢皇太孙殿下!”北畠显能大喜过望,连连叩首,似是已经看到了南朝军队手持明国火铳、反击北朝的场景。
细川满元脸色变幻,终于也忍不住上前,躬身道:“太子殿下,我北朝亦竭诚履约,绝无怠慢!货款已在加紧筹措,不日便可全数奉上!只求……只求天朝稍待,我北朝恭顺之心,绝不逊于南朝!”
他将“恭顺之心”咬得极重,目光却瞥向了御案之上,眸中急切,暗示着那“国王”名分。
朱标如何不知其意,淡然道:“贵使之心,孤已知晓。大明行事,赏罚分明,重在履约实绩。贵国但有所行,朝廷自有公论。”
既未承诺,也未否定,依旧是一张需要北朝用实力和行动来填写的空头支票。
细川满元心中憋闷,却不敢再言,只得躬身道:“外臣明白,定将殿下之言,字字禀明我主。”
所有流程走完,朱标缓缓站起身。太子起身,殿中众人皆垂首肃立。
朱标的目光缓缓扫过北畠显能与细川满元,声音依旧平和,却带上了一层无形的压力:
“国书已定,印鉴已钤。我大明答应二位的,火铳、通商、乃至应有的‘体面’,只要贵国恪守约定,大明定会做到,使之如日月之经天,江河之行地。”
他话锋一转,语气渐冷:“然,亦望尔等南北二朝,铭记今日之约。开放口岸、派驻官员、允我追剿、协查勘矿等诸项条款,乃两朝共守之信诺。望二朝切实履行,勿要有阳奉阴违、推诿拖延之举。否则……”
他停顿了一下,殿中落针可闻。
“否则,我大明自有雷霆手段,维护国书之尊严,保障商民之利益。届时,休怪天朝无情,王师跨海问罪!”
最后一句,如金石坠地,铿锵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凛然天威,重重砸在两位使者心头。
北畠显能与细川满元俱是浑身一颤,脸色发白,慌忙以大礼跪伏于地,以额触砖,颤声道:“外臣不敢!我等主君,定当恪守条约,绝不敢有负天朝信重!若有违背,甘受天罚!”
“如此最好。”朱标神色稍霁,挥了挥手,“二位使者远来辛苦,可先回驿馆歇息。具体交接事宜,自有相关衙门与二位接洽。退下吧。”
“外臣等,告退!谢太子殿下!谢皇太孙殿下!”
二人如蒙大赦,又行了大礼,方才躬身,小心翼翼地退出了春和殿。
直到走出殿外,被春日上午的阳光一照,两人才觉得后背一片冰凉,竟已惊出一身冷汗。
方才太子殿下那看似平静的警告,其中蕴含的森然杀意与强大自信,让他们毫不怀疑,若真有违约,大明那恐怖的火器与水师,真的会跨海而来。
殿内,重归宁静。
朱标坐回御座,轻轻呼出一口气,看向儿子,脸上露出轻松的笑意:“英儿,此事总算落定。南朝这九十万两银子,来得正是时候。神机营新军的饷银、火器工坊的料钱,都有着落了。”
朱雄英也笑了:“父王所言极是。更可喜的是,条约已签,‘温泉津’入手。今后我大明商船、官员、乃至……勘探匠师,皆可名正言顺踏入其地。万里征途,总算迈出了这第一步。”
他走到窗边,望着殿外春光下巍峨的宫墙,目光似乎已穿透千山万水,落在了那个狭长岛国西海岸的某处。
「石见银山……」
「条约已成,门户已开。」
「接下来,便是派谁去,如何去,在那片异国的土地上,悄无声息地找到并握住那座梦寐以求的银山……」
与此同时,另一场无声的战争也在等待着他——
与天花瘟神的战争,牛痘是唯一的希望。
一边是开疆拓土的国策,一边是救死扶伤的重任……
他轻轻吸了口气,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
历史的重压与未来的曙光,竟同时落在他尚显年轻的肩膀上。
「两副担子,都才刚刚开始挑起。」
他收回目光,眼中已是一片清明与坚定。
“父王,若无事,儿臣想去太医院看看。牛痘探查的章程,太医院院使他们今日该呈上来了。”
“去吧。”朱标温声道,“记住,事要办,身要顾。你母妃昨夜的话,并非全无道理。”
想起母亲昨夜的絮叨,朱雄英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儿臣省得。”
他行礼告退,步履沉稳地走出了春和殿。
殿内,朱标独自坐在案后,看着那份墨迹未干的国书,目光深远。
东瀛之事,暂告段落。
但太子的直觉告诉他,这绝非终点,而是一个更宏大棋局的开端。
而这个棋局的核心执棋者,正是他那日益显露峥嵘的儿子。
“东瀛……牛痘……”他低声自语,嘴角含笑,“我儿,你究竟还要给这大明,带来多少惊喜?”
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光洁的金砖地上,一片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