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旨意由东宫发出,经通政司明发诸王府及在京宗室府邸。
圣旨内容简明扼要:
其一,《开拓令》实施细则已定,着诸王即日筹备,择期就藩,不得延误。
其二,诸王麾下兵部抽调入“讲武堂”学习将领,继续“进修”三月,精研新式战法,学业有成,方得返任。
其三,宗室入股“御商会”之事,章程已颁,着各府依例办理,不得有误。
三道旨意,如同三块巨石,投入看似平静的湖面,在各王府中激起层层涟漪。
秦王府。
朱樉接旨后,粗粗浏览一遍,随手将圣旨撂在案上,撇嘴道:“总算能回去了!这京城,规矩大,拘束得紧,哪有在西安自在!”
他压根没细想“即日就藩”背后的催促之意,也未深思麾下将领继续“进修”三月的深意,只觉能离开这处处需小心谨慎的京师,回到自家封地作威作福,乃是天大好事。
他甚至还带着几分遗憾,咕哝道:“父皇也忒心急了些,本王王府里那几个胡姬新排的柘枝舞,还没来得及多看几眼呢!”
至于“御商会”入股,他既已出了一百万两,便不再操心,只等着日后坐地分红。
“吩咐下去,收拾行装,尽快打点,咱们回西安!”
朱樉大手一挥,心情颇佳。
晋王府。
朱棡接过圣旨,细细读了三遍,尤其是“即日就藩”与继续“进修””两句,反复咀嚼。
他屏退左右,独坐书房,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紫檀木的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即日就藩……催促之意,甚急啊。”
他低声自语,眼中闪烁着思虑的光芒,“父皇这是……不愿我等久留京师,恐生事端?”
“麾下将领,继续‘进修’三月……”
他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美其名曰精研新式战法,实则为质,亦为羁縻。父皇与大哥,这是要将我等羽翼,暂且收起,牢牢握在手中。”
他起身踱至窗边,望着院中萧瑟之景。
目光无意间掠过廊下一盆被花匠修剪得过于齐整、失了天然野趣的罗汉松盆景,心中莫名一凛,仿佛那被刻意塑造的虬枝,正映照着某种无形的束缚。
“开拓海外……御商会入股……如今又急着赶我们回去……”
朱棡喃喃道,“步步为营,环环相扣。这是要将我等亲王,彻底圈在封地之内,以利相诱,以势相迫,使其安分守己,莫生异心。”
他轻轻叹了口气,不知是感慨还是无奈。
“也罢,太原虽不比京师繁华,却也自在。回去便回去。至于那些将领……继续‘进修’便‘继续进修’吧,正好借此机会,看看京营新军成色,亦无不可。”
“只是……”他目光转向东宫方向,眼中闪过一丝复杂,“大哥此番,手段越发老辣了。还有那位侄儿……当真不可小觑。”
“传令,收拾行装,准备返藩。诸将……依旨继续入讲武堂,用心‘学习’,不得懈怠。”他沉声吩咐。
周王府。
朱橚接到旨意,倒是没什么特别反应。
于他而言,离京返藩,不过是换个地方继续他的“格物”大业。
开封周王府,他那个规模不小的“格物院”,里头的花木、器械、典籍,可比京城王府有趣得多。
“回去也好,我那几株海外新得的奇花,正需回去精心侍弄。”
他兴致勃勃地对王妃道,“还有,这次与几位精通农事的老师傅说好了,回去便试种那新得的占城稻种,若能在中原推广,于百姓生计大有裨益!”
他眼神发亮,仿佛已看到稻浪千重的景象,随口又补了一句:“这侍弄花草、钻研稻种的‘理’,可比琢磨那些人心鬼蜮的‘变’,要纯粹有趣得多!”
至于麾下将领继续“进修”,他浑不在意。
他本就不甚看重武事,麾下将领也多以卫护王府、维持地方为要,去京营“学习”新战法,在他看来并非坏事。
“传令下去,让府中卫率指挥使,通知那些入学的将领,在讲武堂好生学学。既是父皇旨意,必有其深意,学成回来,也好护卫王府。”他吩咐得轻松。
唯独对“御商会”之事,他多问了一句:“入股纺车的银两,可备齐了?既已答应,便莫要拖延,尽早缴上。我还指望着,日后这‘御商会’若有新式农具、水车之类的巧物,能让我先瞧瞧呢!”
燕王府。
宣旨内侍到来时,朱棣正在书房与徐妙云对弈。
闻听圣旨到,二人放下棋子,整衣出迎。
听罢旨意,朱棣面色平静,叩首领旨,语气恭顺:“儿臣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徐妙云随在他身侧,亦从容下拜,姿态无可挑剔。
内侍宣旨毕,又含笑补充道:“燕王殿下,太子殿下口谕,请您稍后移步东宫,说是有要事相商,关于《开拓令》细则,还有些许不明之处,需向您商议。”
朱棣眸光微不可察地一闪,旋即恢复如常,拱手道:“有劳公公回禀太子殿下,臣弟稍后便至。”
“奴婢一定把话带到。”内侍躬身,留下圣旨,告退而去。
待内侍走远,书房门重新关上,屋内只剩下朱棣与徐妙云二人。
朱棣缓缓直起身,拿起案上的圣旨,又细细看了一遍,尤其是“即日就藩”与“继续进修”那两句,目光沉沉。
徐妙云走到他身侧,低声道:“王爷,父皇旨意已下,此事便再无转圜。即日就藩……虽显急切,却也在我等预料之中。久留京师,确非长久之计。”
朱棣“嗯”了一声,将圣旨轻轻放在案上,指尖在“即日就藩”四字上划过。
“离京也好。”他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京师虽好,非久居之地。北平,才是根本。”
徐妙云点头,又道:“麾下将领入讲武堂继续‘进修’……此乃意料中事。父皇与太子殿下,这是要将王爷在京的助力,暂且剥离。名为进修,实为……”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为质,亦为监控。”
“本王知道。”朱棣打断她,语气依旧平静,“自那日坤宁宫宴后,本王便料到会有此着。能让张玉、朱能他们留在京中,已是父皇开恩。进修便进修吧,正好,让他们也见识见识京营新军的成色,学学新式战法,未尝不是好事。”
他走到窗前,负手而立,望着院中略显萧瑟的景色。
“只是,大哥此时召本王过府……”
朱棣微微眯起眼,“《开拓令》细则?方才内侍宣读的章程,已颇为详尽,还有何不明之处,需特意召本王私下相商?”
徐妙云眉心微蹙,也觉此事有些蹊跷。
“太子殿下素来稳重,此时相召,必有深意。”
她沉吟道,“或许……并非仅为《开拓令》?”
“不是《开拓令》,那便是……”
朱棣转过身,目光锐利如刀,“与本王有关,且不宜在明旨中言说之事。”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凝重。
“王爷,妾身以为,无论太子殿下所为何事,王爷此去,需谨记八字。”
徐妙云上前一步,声音虽轻,却字字清晰。
“哪八字?”
“恭顺,坦诚,安分,守己。”徐妙云一字一顿道。
朱棣目光一闪。
徐妙云继续道:“父皇旨意已下,允王爷返藩,此乃释放善意,亦是给予出路。此刻,王爷姿态越低,态度越恭顺,便越能彰显悔过之心,安分之意。太子殿下相召,无论所为何事,王爷皆需以‘坦诚’相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至少……表面需如此。”
“至于‘安分守己’,”她看着朱棣的眼睛,“王爷,路已划定,至少在明面上,我们必须沿着朝廷画好的道走。开拓海外,是为‘安分’;拥护新政,是为‘守己’。唯有如此,方能消除猜忌,换取喘息之机,以待……将来。”
朱棣沉默片刻,缓缓颔首。
“王妃所言,字字珠玑。”
他走到徐妙云面前,握住她的手,掌心温热而有力,“本王知轻重。此番回北平,乃是关键。在京一日,便需隐忍一日。大哥相召,是试探,亦是机会。本王自有分寸。”
他松开手,整了整衣袍,脸上那些许的沉郁与锐利尽数敛去,又恢复成那个沉稳恭谨的燕王模样。
“更衣,备车,去东宫。”
“是。”徐妙云柔声应道,替他理了理袍袖的褶皱,眼中掠过一丝忧色,但很快被坚定取代。
她知道,此番东宫之行,或许比坤宁宫夜宴,更为关键。
马车驶出燕王府,向着东宫方向而去。
车厢内,朱棣闭目养神,气息平稳。
唯有那置于膝上、微微蜷起的手指,透露着他内心并不如表面那般平静。
「大哥……此时相召,究竟所为何事?」
「《开拓令》细则?不过托词。」
「莫非……是北伐?」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骤然照亮了他的思绪。
「父皇毕生之志,便是肃清北元,永绝边患。」
「如今新军渐成,国库稍裕,《开拓令》又已颁布,海外拓疆需稳步推进,那么……」
「解决北元这个心腹大患,是否也该提上日程了?」
「若真是北伐……」
朱棣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
「北伐!那是本王朱棣的战场!是本王建功立业、证明自己的地方!也是凶险万分、九死一生的修罗场!」
「父皇与大哥,会让本王去吗?敢将兵权再予本王之手?」
「以戴罪之身,统领偏师?还是……先锋?」
「若是先锋……」
朱棣的指尖,无意识地收紧。
「先锋,往往是功勋最大,也死得最快的。」
「这是机会,还是……陷阱?」
「是父皇与大哥给本王的“将功折罪”之路,还是……借刀杀人之计?」
无数念头在他脑海中飞速闪过,权衡利弊,算计得失。
但他面上,依旧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去赴一场再寻常不过的兄长之约。
马车在东宫门前停下。
朱棣深吸一口气,睁开眼,眸中已是一片深潭般的平静。
他掀帘下车,整理衣冠,抬步向着那象征着储君权威的宫门走去。
步伐沉稳,背影挺直。
无论前方是坦途,还是荆棘,是机遇,还是杀机。
这条路,他已踏出,便无回头。
此刻的东宫,太子朱标,正在书房之中,静静等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