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召见诸王之后,太子朱标回到东宫,并未感到丝毫轻松,反而独坐书房,眉宇间凝结着一抹深沉的思虑。
今日暖阁内的一幕幕,尤其是四弟朱棣那番声情并茂、近乎决绝的表态,不断在他脑海中回放。
「开拓令……总算是初步定下了。然,此事关乎国本,牵一发而动全身,后续事宜,千头万绪,丝毫大意不得。」
朱标轻轻按压着太阳穴,心中细细推演。
「老二、老三、老四、老五他们几个,在京中已停留有些时日。四位成年藩王久居京城,易使人心浮动,亦非朝廷之福。」
「如今《开拓令》既已议定,便不宜让他们再多作停留,以免节外生枝。待细则大致商定,便需尽快下旨,令其各归封地,筹备开拓事宜。」
「如此,既可安诸王之心,亦可稳朝野之望。」
这是第一层考量,关乎朝廷稳定。
然而,还有更棘手的问题。
「再者,便是四弟麾下那些随他一同被召回京的将领……该如何处置?」
想到那些如今仍在京中、原属北平都司、燕山三护卫的将领,朱标的眉头锁得更紧。
「这些人,久随四弟,多是其心腹。若让其悉数随四弟返回北平,恐成尾大不掉之势,于朝廷掌控不利。」
「若强行留京或调任他处,又恐寒了将士之心,亦显得朝廷对已表‘悔过’的四弟仍心怀猜忌,于推行《开拓令》的大局有碍。」
此事分寸拿捏,极需智慧。
朱标沉吟良久,觉得仍需请示父皇圣裁。
想到此处,朱标不再犹豫,起身整理衣袍,决定再赴乾清宫。
步入乾清宫时,朱元璋并未在批阅奏章,而是在暖阁内接见黔国公沐英。
沐英正躬身禀报云南后续的安抚、建制等事宜,语气恭谨。
见朱标进来,沐英立刻止住话语,转身行礼:“臣沐英,参见太子殿下。”
“黔国公不必多礼。”
朱标温和还礼,笑道,“云南之事,辛苦国公了。国公鞍马劳顿,回京后亦不得清闲。”
“殿下言重了,此乃臣分内之事。”沐英忙道。
他见朱标面色微凝,心知必有要事与陛下相商,自己不便久留,便极有眼色地躬身道:“陛下,殿下,若暂无他事,臣想去坤宁宫给皇后娘娘请安,微臣久在云南,心中甚是挂念。”
朱元璋颔首,脸上露出一丝缓和:“嗯,你去吧。替咱和太子,向皇后问安。”
“臣遵旨!”沐英再行礼,恭敬地退了出去,临走前与朱标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待沐英离去,暖阁内重归寂静。
朱元璋看向去而复返的儿子,问道:“标儿,还有何事?”
朱标上前,将心中关于诸王不宜久留京城,以及如何处置朱棣旧部将领的顾虑,清晰条陈了一遍。
朱元璋听完,半阖着眼,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御案,沉吟片刻。
「标儿所虑甚是。诸王久居京师,确非长久之计。等开拓令细则完善大致有了眉目,便打发他们回去。眼不见,心不烦。」
「至于老四那些将领……」
朱元璋眼中精光一闪。
「全是心腹,放回去,是纵虎归山。全都扣下,是逼狗跳墙。」
他心中瞬间已有决断。
“诸王之事,便依你之言。待细则完善,即令其就藩。”
朱元璋睁开眼,语气沉稳,“至于老四麾下那些将领嘛……”
他顿了顿,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定夺:“让他们都回去。不过……”
“传旨兵部,着这些将领,即日起入京营讲武堂,再‘进修’三月。继续学习……学习新式战法,领会朝廷新政要义。学业未成,不得返任。”
“进修”期间,自然是便于监控。学业“有成”之后,是否放归,何时放归,放归哪些人,主动权便牢牢掌握在朝廷手中。
此举,既全了体面,未显猜忌,又暗藏钳制,可谓老辣。
朱标心领神会:“儿臣明白。父皇圣明。”
“还有,”朱元璋似乎想起什么,又道,“即刻宣蒋瓛来见。”
“是。”
不多时,锦衣卫指挥使蒋瓛便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暖阁内,躬身听命。
“蒋瓛,”朱元璋声音平淡,“北平都指挥使司张信,布政使司郭资,近来如何?”
蒋瓛头垂得更低,声音没有丝毫起伏:“回陛下,经查,张信、郭资二人,在任上尚无显着过错,政务军事,看似勤勉。然……”
他略一停顿,继续道:“然据查,此二人与燕王府过往从甚密,北平官场上下,亦多有以其二人为首是瞻者。且……近年来一些钱粮调度、军士操演细务,虽有章程可循,但其中些许关节,处置得过于‘圆融’,于朝廷法度而言,确有……些许不妥之处。”
这话说得极有分寸。
无“显着过错”,但有“些许不妥”;“圆融”二字,更是点出了其行事风格——
或许未触犯明律,但却在模糊地带经营,打造了以其为核心的势力网络。
这正是锦衣卫报告的厉害之处,于无声处听惊雷。
朱元璋听完,面无表情,手指敲击御案的速度却慢了下来。
他想起之前孙子朱雄英的心声,此二人在北平根基颇深,虽能力不俗,但与燕王府关系过于紧密,恐非朝廷之福。
「张信、郭资……虽是能吏,然既与老四牵扯过深,留在北平要津,终是隐患。」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尤其是在这敏感时刻,任何潜在的疏漏,都可能酿成大祸。
帝王心术,在于防微杜渐。
朱元璋不再犹豫,沉声道:“传旨吏部、兵部。北平都指挥使张信,调任浙江都司同知。北平行布政使郭资,调任福建布政使司参政。即刻办理,不得延误!”
同知、参政,虽是平级调动,甚至略有升迁,但都是从封疆大吏的要职,调任副手闲职,明升暗降。更重要的是,将其调离经营多年的北平根基之地。
“臣遵旨!”蒋瓛毫不迟疑,躬身领命,身影悄然退下。
朱元璋看向朱标:“此事,你去盯着,尽快办妥。”
朱标心中凛然,知道这是父皇在进一步剪除四弟在北平的潜在羽翼。
他躬身领命,口中称是,却在垂下眼帘的瞬间,感到一丝冰冷的疲惫。
这便是天家,这便是权力。
即便是骨肉兄弟,一旦被疑,其经营多年的人事网络,也会被父皇如修剪过分枝杈的树木般,冷静地裁去。
而他,既是太子,也是兄长,却必须亲手推动或默认这一切。
“儿臣遵旨!”朱标躬身退出了乾清宫。
暖阁内,重归寂静。
朱元璋独自坐在御榻上,目光幽深。
诸王就藩,将领继续“进修”,调离潜在党羽……一连串的举措,如同下棋落子,步步为营。
这一切,都是为了将可能带来的风险,降至最低。
他将大明这条巨轮的航向,稍稍拨动,驶向那充满未知的远洋。
而在此之前,他必须将甲板清理干净,将帆索检查再三。
“海外……开拓……”
朱元璋低声自语,嘴角泛起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
“老四,路,给你铺了。是成为大明千秋功臣,还是……粉身碎骨,就看你的造化了。”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洒在空荡的御榻前,拉出一道长长、孤寂的影子。
「路,给你铺了。」
他对着那片渐浓的暮色,仿佛也是对那个曾经同样年轻气盛、在尸山血海中搏杀出路的自己,低语了一句。
帝国的舵轮,在平静的表面下,正进行着细微而坚决的调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