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晨钟鸣响，常朝已毕。
文武百官鱼贯而出，各自散去。
秦王朱樉、晋王朱棡、燕王朱棣、周王朱橚四位亲王，遵从旨意，早已在外等候。
待到御前内侍传召，四人整理衣冠，依次步入庄严肃穆的乾清宫东暖阁。
阁内，朱元璋已换下朝会的礼服，穿着一身绛纱龙袍，端坐于御榻之上，不怒自威。
太子朱标与皇太孙朱雄英分侍两侧。
檀香袅袅，气氛凝重。
“儿臣参见父皇！”四位亲王齐刷刷跪倒行礼，声音在空旷的暖阁内回荡。
“平身，看座。”
朱元璋声音平稳，目光却如实质般扫过四个儿子，尤其在朱棣脸上，停留了许久。
「老四……看起来倒是安分了不少。身上的伤怕是大好，心里的刺，不知拔干净没有？」
朱元璋看着朱棣低眉顺眼的模样，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语气平淡地问道：“老四，上回你大哥在东宫春和殿教导你后，咱赐下的那瓶‘御制金疮膏’，可用完了？若是伤口已愈，膏药有余，那便是身子骨无碍了，该多用用脑子，好好记记本分。”
这话看似关怀，实则重若千钧！
如同一记无形的鞭子，抽在朱棣的心上，提醒着他不久前那场刻骨铭心的“家法”，以及挑战权威的惨痛代价。
朱棣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立刻躬身，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激与惶恐：
“劳父皇挂心，儿臣的伤已无大碍。大哥管教，是为儿臣好，儿臣……铭感五内，定当深刻反省，绝不再犯。”
他垂着头，眼中却闪过一抹被冰封的灼痛与决绝。
「家法……呵，好一个家法！这一顿鞭子，抽断的不是皮肉，亦是我朱棣在中原的根基与念想！」
「大哥，你的东宫，侄儿，你的皇城，便留给你们去守吧！」
「这天地何其广阔，既已视本王为猛虎，惧本王獠牙，本王便去那真正能施展爪牙的天地！今日之辱，他日必以海外万里疆土、不世功业来洗刷！让你们，让天下人都看着——」
「本王朱棣的‘王’字，不靠你们赐，而靠自己打！」
朱元璋将朱棣面上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略有满意，不再多言，转而看向朱标：“标儿，你把《开拓令》的细则，跟他们几个大致说说。”
“是，父皇。”朱标上前一步，神色肃穆，将经过他与朱雄英细化、朱元璋认可的《开拓令》核心内容，清晰明了地向四位弟弟阐述了一遍。
“其一，凡我朱氏宗亲亲王、郡王，皆可上奏开拓方略，经朝廷核准后，陛下将赐王命旗牌，许其募集将士，朝廷酌情调拨舰船、火器、工匠相助，以为根本。
其二，开国勋臣之后，愿效海外之力者，可由亲王奏保，或自筹部曲，附于亲王开拓旗下，听候节制。功成之后，朝廷不吝裂土之赏，准其世守，然法统纲纪，必尊中央。
其三，至于民间殷实商户、深谙海事者，朝廷可特设‘勘合凭信’。须由亲王或主事勋贵作保，编入官册，受其调遣，专司粮秣转运、港埠营造、货殖通商之务。但有功于开拓者，朝廷许其在海外安家立业，享通商之利，以示天恩浩荡。”
......
朱标的声音平稳，条理清晰，但在四位亲王听来，却如同惊雷炸响，心中掀起滔天巨浪。
秦王朱樉听得直皱眉头，心中嘀咕：
「海外？蛮荒之地，瘴气横行，搞不好小命都丢了！还要自筹钱粮、招募人手？哪有在西安当个逍遥王爷快活？不去不去！除非父皇下死命令……」
晋王朱棡目光闪烁，心中急速盘算：
「高度自治？奉正朔？朝贡？听起来似乎有些权柄，但远离中枢，终究是边缘化了。大哥和雄英此举，是为宗室寻出路，还是……欲将我等潜在威胁放逐远方？此事需从长计议，不可轻易表态。」
周王朱橚则眼神发亮，心中暗喜：
「海外必有中原未见之奇花异草、珍禽异兽！若得一块封地，潜心格物，远离是非，岂不美哉？这开拓令，正合我意！」
燕王朱棣低垂着眼睑，面无表情，但心中已是波涛汹涌！
「来了！果然如此！」
「开拓海外，据地称藩……听起来美好，实则是画地为牢！将我等逐出中原核心，永绝后患！」
「大哥和那小子，好狠的算计！好一个阳谋！」
但旋即，他想起昨夜妻子徐妙云的话语——
“通天之路”、“裂土封王”、“不世基业”！
一股不甘与野心，如同毒火，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
就在这灼烧感中，几个破碎的画面不受控制地闪过：
北伐时冰凉的铠甲贴着脸颊的触感；姚广孝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还有……昨日宣纸上那团吞噬了“惠风和畅”、无法挽回的墨渍。
「看来本王朱棣，只有认命，去那蛮荒之地了争那一线生机了！」
朱元璋静静看着儿子们神色各异的反应，尤其是老四那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的侧脸，心中了然。
他轻轻咳嗽一声，打断了朱标的讲述，也拉回了所有人的思绪。
“都听明白了？”
朱元璋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之前的《推恩令》乃是朝廷议定的国策，旨在稳固国本，延绵朱明国祚，不容更改！”
他目光缓缓扫过四人，最终定格在朱棣脸上，语气加重：“而这《开拓令》，是咱给你们这几个不安分的儿子，额外指出的一条出路！”
“你们可以安稳就藩，享一世富贵。亦可以有点志气，对外行这开拓之事，搏个封妻荫子，青史留名！朝廷，都会酌情看顾、支持。”
说到这里，他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变得无比森严，目光如电：“但是，你们都给咱听清楚了！记牢了！”
“咱是你们的父亲，更是大明的皇帝！先是君臣，而后才是父子！”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套纲常伦理，是底线！谁要是敢忘了本分，生了不该有的心思……”
朱元璋没有再说下去，但那冰冷的眼神，尤其是扫过朱棣时那毫不掩饰的警告意味，已让整个暖阁的温度骤降！
「老二莽撞，老三多疑，老五痴迷格物，皆不足为虑。唯有老四……桀骜不驯，鹰视狼顾，其心难测！此番开拓令，成则为咱大明开疆拓土，若败……或可借此机会，绝了这最大的隐患！」
帝王心术，深不可测。
随即，朱元璋语气稍缓，但依旧带着定鼎乾坤的决断：“你们大哥朱标，仁厚宽宏，堪为守成之君。你们侄儿雄英，天纵奇才，未来可期。这是咱给大明、给咱老朱家定的顺序！传承有序，方能江山永固！”
“所以，都收起你们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安分守己，是咱对你们最后的要求，也是你们唯一的出路！”
“安心就藩，或对外开拓，都随你们自己的意愿。朝廷不勉强。”
“现在，”朱元璋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盯着四个儿子，“你们几个，自己说说吧。这《开拓令》，你们是接，还是不接？”
压力，瞬间给到了四位亲王。
朱标面色平静，目光中带着期许，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朱雄英垂手而立，神色恭谨，心中却如明镜般雪亮。
「皇爷爷此刻提起《推恩令》这柄悬于所有藩王头顶的利剑，便是先定下了不容违逆的基调。接下来的《开拓令》，便是这严酷基调下，一道格外明亮的侧门。」
「皇爷爷恩威并施，一番话滴水不漏。既划下了红线，也给了台阶。」
「关键在于四叔的选择。他若顺势而下，便是海阔天空。若冥顽不灵……」
朱雄英的心微微提起。
「今日，便是见真章之时了。」
所有的目光，尤其是朱元璋那深不见底的眼神，都聚焦在了尚未表态的燕王朱棣身上。
暖阁内，落针可闻。
朱雄英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太阳穴处血脉微微搏动的声音，以及四叔朱棣那粗重的呼吸声。
那一呼一吸之间的间隔，被无边的寂静拉扯得如此漫长，仿佛每一次吐纳，都在决定着一个王朝、一个家族、一个人一生的分野。
唯一清晰不变的，是朱元璋手指无意识敲击案头的笃、笃声。
那声音平稳，冷漠，如同这座宫殿本身的心跳，也如同丈量这来自最高权力的更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