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东暖阁内,空气仿佛凝固了。
朱雄英手中捏着那张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纸条,目光死死盯在“北边关切”四个字上,心中已是翻江倒海,先前所有的乐观推想瞬间被击得粉碎!
「不对……这不对!」
「历史上的靖难之役,是因为我早夭,皇奶奶病逝,父王紧接着在洪武二十五年四月二十五日薨逝,允炆即位后,在齐泰、黄子澄、方孝孺这班书生怂恿下,急功近利地削藩。」
「短短数年废黜周王、代王、齐王、湘王、岷王五位王叔,或废为庶人,或逼得自焚,这才彻底激化了矛盾,给了四叔起兵‘清君侧’的口实,最终酿成大祸。」
「可如今!我来了!我活得好好的!父王身体康健,皇奶奶也安在,大明国力日盛!为何四叔还会有此异动?」
「是因为我的出现,改变了历史进程,反而提前触发了某些因果?」
「还是因为我之前力主推行的‘推恩令’,虽温和,却实实在在地触及了藩王的核心利益,让四叔心生不满,只是碍于皇爷爷威仪,明面上不敢发作?」
「有心思……其实也属正常。那个位置,天下有几人能真正不动心?」
「尤其是四叔那样雄才大略、战功赫赫之人。若再被身边宵小之辈,比如那个妖僧姚广孝,整日以‘白帽赠王’之类的谶语挑唆,将这份心思无限放大……」
想到姚广孝,朱雄英心中一凛。
历史的惯性,竟如此强大?即便主要条件改变,次要的诱因依然可能将事件推向相似的轨道?
朱元璋端坐龙椅之上,面沉如水,将孙儿心中这惊涛骇浪般的思绪听得一字不漏。
尤其是再次听到“洪武二十五年四月二十五日”这个具体得令人心悸的日子,以及“允炆即位”、“急功近利削藩”、“逼死五王”等骇人听闻的未来,他的心再次狠狠抽搐了一下!
尽管孙儿认为现状已改变,但这“原本的”历史轨迹,依旧像一道阴影,笼罩在他心头。
而孙儿对朱棣心态的分析——“有心思实属正常”、“被宵小挑唆”,则让他眼中的寒意又深了一层。
「防人之心不可无!」
朱雄英的心声陡然变得锐利。
「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靖难之后的记载,难免对建文旧臣多有贬斥,其中真伪混杂,存在着巨大的迷局。但四叔起兵,却是事实。」
他的思绪飞速运转,脑海中闪过一个个在靖难之役中大放异彩的名字:
「朱能、张玉、邱福、谭渊、王忠、陈亨、张信、顾成、徐忠、李彬……这些都是四叔麾下的骁将砥柱!」
「还有高炽堂弟的沉稳内政,高煦堂弟的勇猛冲阵……若能将这些人提前调离四叔身边,或委以他任,或置于京城,四叔岂不就成了没牙的老虎?」
「还有关键的一点,四叔起兵之初,手中兵马并不多。」
「是当时的北平布政使张昺、都指挥使谢贵谋划擒王,反而被四叔装病诱入府中诛杀,才夺了北平控制权。」
「尤其是那个都指挥使司的张信,本是奉允炆密诏擒拿四叔,却临阵倒戈,乘妇人车直入王府告密,这才让四叔得以抢先动手!此人后来被封隆平侯,极受信任。还有北平左参政郭资,张昺死后率众归附,后来官至户部尚书……」
「这些北平的官员,才是关键!若能提前布置,或调换,或笼络……」
思绪至此,朱雄英猛地深吸一口气,混乱的思绪逐渐凝聚成一个清晰的想法。
「如果推恩令让四叔不满,那何不……再给他,给所有王叔,指出一条更广阔的路?一条既能满足他们建功立业的雄心,又能化解内部矛盾的路?」
一个大胆且超越这个时代的构想,在他脑海中豁然开朗!
他抬起头,目光中的惊悸已化为一种沉静而坚定的光芒,望向朱元璋,沉声道:“皇爷爷,孙儿看完了。”
朱元璋默默地听着这持续不断的心声,听到孙子回话,随即目光深邃地看着他,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哦?英儿有何想法?”
朱雄英没有直接回答密信之事,而是话锋一转,语气沉稳地分析道:
“皇爷爷,孙儿以为,推恩令之策,虽为巩固国本、安定社稷的良法,然难免触及诸位王叔之利。诸位王叔碍于皇爷爷天威,纵有微词,亦不敢明言。然,若此不满积郁于心,再被一些别有用心之人挑拨离间,恐……真的会做出危害朝廷、兄弟阋墙之举。”
朱元璋眼中精光一闪,不置可否:“依你之见,该当如何?难道要朝廷退让不成?” 他心中却是一动,知道孙儿要切入正题了。
“非是退让,而是疏堵结合,化内耗为开拓!”
朱雄英的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激情,“皇爷爷分封诸王,初衷是为让他们为国屏藩,永镇边疆。如今内地承平,北元虽遁,然漠北辽阔,西域未归,海外更有无尽沃土!神机营新军战力无双,火器之利冠绝天下,正是开疆拓土、扬威域外的大好时机!”
他越说越是流畅,那个构想清晰地呈现出来:“何不让诸位皇叔,将他们的才智勇力,用于为大明开疆拓土?朝廷可制定《大明宗室开拓令》,鼓励并规范藩王,向大明边疆之外、海外未知之地开拓!朝廷可给予少量资助,许其自行招募勇士,组建探险拓殖船队。凡打下的无主之地,可实行皇室与开拓藩王共治之法,前几十年赋税予以优惠,以其地所出供养藩国。”
“如此,”朱雄英目光灼灼,“诸位王叔的雄心,有了宣泄之所,可效仿古之诸侯,开疆裂土,名垂青史!朝廷不费太多钱粮,便可将大明龙旗插遍寰宇,获得源源不断的土地、人口和财富!内部权力之争,便可转化为对外空间之拓!这岂不比为了一点内地田赋而骨肉相残、动摇国本要好上万倍?!”
他将这策略的核心点明:“此乃‘以开拓代削藩’!将可能引爆内部的火药桶,引向外部更广阔的天地,让其为我大明开疆拓土贡献力量!”
朱元璋静静地听着,初始有些疑惑,继而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彩!
他完全听懂了孙子的意思!
这已不仅仅是权谋制衡,而是一种极具魄力的宏大战略!是将宗室内部的矛盾,引导向对整个世界的征服!
「以开拓……代削藩?」
朱元璋的心剧烈跳动起来。这个想法太过惊人,甚至有些……疯狂!但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心中因兄弟阋墙而积聚的阴霾!
「将老四,还有那些不安分的儿子、孙子,全都赶去外面打天下?打下来的地盘,还算大明的,他们也能当个土皇帝,但核心之地永远在朝廷掌控?」
「这……这简直是为我老朱家,为大明,开辟了一条万世不移之基业啊!」
他想到了朱棣的军事才能,若用在征伐域外,定然所向披靡!想到了孙子心声中的海外富庶之地……
若真能成,大明疆域将广阔到何种程度?宗室冗费、内斗问题,或许真能从根本上解决!
更重要的是,这策略光明正大,给予诸王的是荣耀和机会,而非猜忌和打压,更能彰显朝廷和他这个父皇的胸怀!
巨大的震惊和前所未有的兴奋,让朱元璋一时间竟忘了那封密信带来的愤怒。
他手指无意识地敲着御案,脑海中飞速权衡。
风险肯定有,藩王在外坐大怎么办?
「纵是猛虎,将其驱入莽荒为咱开道,也胜于困于槛中,终日思量破槛伤人!」
「至于将来……朝廷手握火器之利、漕运之便,更有大义名分,驾驭之道,自有章程!」
良久,朱元璋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眼中闪烁着决断的光芒,他看向朱雄英,语气中带着前所未有的激赏和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好!好一个‘以开拓代削藩’!好一个‘化内耗为开拓’!”
“英儿,此策……甚合咱意!格局宏大,思虑深远,直指根本!”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帝王的沉稳:“不过,此乃国之大事,需从长计议,完善章程。这《大明宗室开拓令》的具体细则,比如如何分利、如何制衡、如何支援,你要尽快拿出个详细的条陈来。”
“至于北边之事……”
朱元璋目光再次扫过那封密信,眼神微冷,但杀意已淡了许多,“便依你方才所言。咱,会让他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也会给他……指出这条明路。”
“若他执迷不悟……”朱元璋没有说下去,但那股冰冷的意味,让朱雄英明白,皇爷爷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孙儿明白!孙儿回去后,立即着手细化《开拓令》章程!”
朱雄英躬身应道,心中也松了一口气。
至少,暂时避免了一场可能发生的骨肉相残的悲剧,并将大明引向了一条更具想象力的发展道路。
一场潜在的巨大政治危机,似乎因为一个超越时代的构想,而出现了转机。
大明的未来,或许将驶向一片更加波澜壮阔的未知海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