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皇太孙寝殿的烛火,再次亮至深夜。
朱雄英的面前,摊开着从工部宝源局和内府兵仗局调阅来的大量火铳档案图样。上面清晰地绘制着当前明军制式火铳的形制:青铜铸造的筒身,隆起的药室,小小的火门,以及用于安装木柄的尾銎。旁边密密麻麻的注解,记录着各卫所的配发数量、使用情况以及历年来的改进细节。
这些档案显示,大明如今的军械制造体系已然相当成熟。
火铳由中央的宝源局、军器局统一铸造,铳身上刻有制造机构、编号、年月乃至监造官和工匠的姓名,责任清晰。手铳、碗口铳等不同规格的火器,按照一定的比例配备给各地卫所,尤其是在北方边防前线,火铳已成为对抗北元蒙古骑兵的重要依仗。
「继承元制,中央制造,铭文问责……爷爷确实深谋远虑,大明已经建立了一套相当严谨的军工体系。」
朱雄英默默思忖,「手铳长度尺半有余,重约五六斤,需一手持铳,一手点火,然射速慢,精度差,遇风雨则难用。碗口铳威力虽大,却极为笨重,机动不足。」
他的思绪不由得飘向了更远处。
脑海中后世的记忆不断翻涌:洪武二十一年(1388年)大将西平侯沐英在云南面对叛军的象兵时,将会使用一种名为“三段击”的战术,将火铳手分为三排,轮番射击装填,形成持续火力。这战术的成功,恰恰证明了当前明军不仅火铳装备数量可观,士兵的训练和战术素养也达到了相当高的水平。
「三段击……已是冷兵器时代火器应用的巅峰。这战术倒是不错。但,这还不够!」
朱雄英的目光变得锐利,「面对来去如风的蒙古骑兵,尤其是未来的边患,必须要有射速更快、操作更简便、不受天气影响更大的火器!」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脑海中前世在博物馆、纪录片和书籍中见过的那些模糊影像和原理图,开始一点点变得清晰。
火绳枪……虽然也只是早期火器,但比起纯粹的火门枪,它已经有了决定性的进步——一个简单的机械结构,将持铳和点火的动作合二为一。
「时间紧迫,北征纳哈出就在明年。焦玉……既然史书证明你是这块料,是能写出《火龙经》的人,那我就必须给你加一把火,一把猛火!」
「先给你个火绳枪图纸试试成色,用这柄“重锤”试试你这“响鼓”是否货真价实。」
想到这里,他不再犹豫。立刻铺开一张上好的宣纸,取过一支细狼毫,蘸饱了墨。
朱雄英画得并不精细,甚至有些潦草,许多结构只是示意。但关键的部分,他尽力回忆并勾勒出来:一个类似蛇形的弯杆(烧发枪机),一端夹持火绳,另一端则是一个简单的扳机结构。用手扣动扳机,带动蛇形杆转动,使火绳落入药池,点燃火药……旁边还标注了一些简单的说明,如“火绳需缓慢阴燃”、“扳机之力道需恰到好处”、“药池防潮至关紧要”等。
他画的,正是最原始但具有划时代意义的火绳枪的核心机构示意图。这并非完全凭空想象,而是结合了他对当前火铳的理解以及后世关于枪械发展方向的模糊记忆。
“来人!”朱雄英放下笔,沉声唤道。
一名心腹内侍应声而入。
“即刻去请蒋指挥使,就说有要事,速来东宫。”
不过半柱香的功夫,蒋瓛便匆匆赶到,身上还带着夜露的寒气。
“殿下。”
朱雄英将那张墨迹已干的图纸小心卷起,又取出一张早已备好的一百两银票,一同递给蒋瓛,神色无比郑重:“蒋指挥,这两样东西,你亲自去办,秘密交到永定门外三山街那个叫焦玉的匠人手中。”
蒋瓛双手接过,感受到太孙殿下语气中的郑重,再看了一眼那张一百两的银票,心中一凛。
朱雄英盯着他的眼睛,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告诉他,图纸所示之物,乃国之利器雏形,望他潜心钻研,尽快试制成功。这一百两,是让他安家糊口,改善境遇,专心做事之用。”
“听着,”朱雄英的声音压低,却更具压迫感,“从今日起,你锦衣卫要暗中对焦玉及其所在工棚进行严密保护与监控。他要什么材料,只要不是违禁之物,尽数提供!他所造之物,特别是这新式火铳的每一个零件、每一次试验,都必须给本王盯死了!一切胆敢窥探、觊觎此物者,无论其身份背景,立即锁拿,严加审讯,不必事先请示!”
“此事关乎国运,若有一丝差池,唯你是问!明白吗?”
蒋瓛感受到皇太孙话语中的决绝与重视,立刻单膝跪地,肃然应道:“臣!遵旨!必竭尽全力,确保万无一失!”
是夜,永定门外三山街那间破旧的工棚内,油灯如豆。
焦玉正对着一堆失败的火器零件发呆,脸上满是煤灰和沮丧。就在这时,棚屋破旧的门帘被轻轻掀开,一个面容冷峻、身着便服的男子无声无息地走了进来,正是亲自前来的蒋瓛。
焦玉吓了一跳,刚要开口,蒋瓛却将图纸和银票放在他唯一还算干净的木板上,低声道:“有位贵人,赏识你的才学。此图乃火器革新之关键,望你好生钻研。这一百两,是贵人赐你安家之用。从今往后,你专心造此物,一应所需,自会有人送来。但需谨记,管好自己的眼睛和嘴巴,否则,祸及满门。”
说完,蒋瓛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夜色中。
焦玉惊疑不定地拿起图纸,起初还有些茫然,但当他借着昏暗的灯光,看清上面勾勒的蛇形杆和扳机结构,再读到旁边的注解时,他的眼睛瞬间瞪大了!
“这……这巧思……以机括代人手,合持铳点火于一……妙啊!妙啊!”他激动得浑身颤抖,如获至宝般将图纸紧紧抱在胸前。再看看那张百两银票,这个饱尝世态炎凉、生计艰难的年轻人,眼眶顿时湿润了。
“贵人……知遇之恩……焦玉……焦玉必效死力!”他对着空无一人的工棚,哽咽着发誓。
从第二天起,焦玉的工棚外,多了几个看似寻常的“邻居”和“货郎”。而工棚内,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和时而响起的轻微爆炸声,比以往更加密集,也更加充满了希望。失败,一次次的失败,接踵而至。但这一次,焦玉的眼神不再迷茫,而是充满了近乎狂热的执着。他知道,自己手中握着的,可能是一条通往火器全新境界的道路,而身后,似乎有一股无形的强大力量在支撑着他。
一场围绕着新式火铳的秘密研发,在这金陵城不起眼的角落,悄然拉开了序幕。而此刻身处东宫的朱雄英,并未安于耐心等待,正在凭借后世的模糊记忆,草制着燧发枪、红衣大炮的图纸。同时也期待那一声可能改变历史的枪响早日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