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十八年的初冬,一场小雪悄然降临南京城,为紫禁城的红墙黄瓦披上了一层素雅的银装。乾清宫的暖阁内,地龙烧得正旺,温暖如春。朱元璋处理完一批紧急政务,略显疲惫,便召来皇太孙朱雄英陪伴左右。
祖孙二人围炉而坐,几碟精致的点心和两杯热气腾腾的香茗置于案上。窗外雪花无声飘落,室内气氛宁静而温馨。
朱元璋看着窗外雪景,忽然心生感慨,似是想考校孙儿,又似是想与人倾诉,他缓缓开口:“英儿,你近来读史,可知历代帝王,数以百计。依你之见,这些君王之中,何人可称明主?何人又当为后世之鉴?”
朱雄英正捧着一块桂花糕小口吃着,闻言抬起头,眨巴着大眼睛,努力回忆着前世看过的史书和祖父平日里的教诲。他想了想,用带着稚气却清晰的声音说道:
“孙儿觉得……秦始皇,他很厉害,统一了六国,书同文,车同轨,做了好多大事!但是……他好像太急了,修长城、建阿房宫、修陵墓,让老百姓太累了,所以大家就反了……做事情,是不是不能太着急,要想想老百姓累不累?”他小心地组织着语言,试图表达“劳民伤财、过度透支民力”的意思。
朱元璋闻言,眼中精光一闪!「太急?劳民伤财?二世而亡?!」孙儿这话,看似孩童之语,却一针见血地指出了秦朝速亡的关键!他不由想起自己建国之初,也曾急于恢复国力、兴修水利、整顿边防,有时不免征发过甚……他缓缓点头:“嗯,英儿所言极是。为君者,欲成大事,需有恒心毅力,然更需体恤民力,知缓急,识进退。始皇之失,在于苛急,此乃后世之鉴。”
朱雄英见祖父赞同,胆子大了一些,继续道:“还有汉武帝,他打匈奴,很威风!开疆拓土,是大英雄!可是……听说后来国库也空了,老百姓日子也不好过……打仗是不是很花钱?要打赢,也要家里有粮才行吧?”他努力想着“穷兵黩武”和“国力支撑”的概念。
朱元璋再次震动!「开疆拓土与民生日艰?国强与民富?!」这恰恰是他一直在权衡的问题!北元未灭,边患未靖,但他始终谨记“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的教训,不敢轻易耗尽国力于大规模北伐。他沉声道:“不错!武功赫赫,固然可敬。然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国库民力,乃征战之本,不可轻耗。武帝晚年下《轮台罪己诏》,亦是醒悟之举。”
“孙儿最喜欢听唐太宗的故事!”朱雄英眼睛亮了起来,“他好像特别能听人劝!魏征大人老是说他,他好像生气了也没杀魏征,还把他比作镜子?能知道自己错了,好像挺难的,但这样做是对的,对吧爷爷?”他说的是“纳谏”和“知错能改”。
「纳谏如流!以人为镜!君臣相得,共治天下!」朱元璋心中感慨。他自己性情刚毅,有时难免独断,但也深知兼听则明之理。他叹道:“太宗确为一代明主。为君者,位居九重,易被蒙蔽。能容直言,闻过则喜,确为难得之美德。魏征直言敢谏,太宗虚心纳之,方有贞观之治。此乃君臣佳话,后世楷模。”他顿了顿,语气略转深沉,“然……并非所有谏言皆为良策,亦非所有臣子皆如魏征般忠心无贰。如何甄别,如何决断,此中分寸,极难把握。”
朱雄英假装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想起一个人:“宋太祖赵匡胤,他‘杯酒释兵权’,好像没杀人就让将军们交出兵权了?这样是不是……比杀人好?”他想到了“和平收权”与“血腥清洗”的区别。
朱元璋目光一凝!「杯酒释兵权?和平收权?」这正是他登基后面临的巨大难题!他如何对待那些手握重兵的开国功臣?……他最终的选择,与宋太祖截然不同。其中复杂与艰难,不足为外人道。他沉默片刻,声音有些低沉:“权柄之重,关乎江山社稷。收权之法,或刚或柔,皆需视时势而定。宋太祖之法,有其可取之处,然……亦非放之四海而皆准。有时,非不愿柔,实不能也。”话语中,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与无奈。
朱雄英听着祖父的话,看着祖父变得深邃的眼神,隐约感觉到话题变得沉重起来。他努力想换个轻松的例子:“那……汉文帝、汉景帝呢?听说他们不太打仗,让老百姓休息种地,国家就有钱了?是不是有时候,不乱动,让百姓安稳过日子,也挺好的?”他说的是“文景之治”和“休养生息”。
「无为而治?休养生息?藏富于民?」朱元璋露出欣慰的笑容,“文景之治,确是好榜样。天下大定之后,与民休息,劝课农桑,轻徭薄赋,使国力得以恢复,民生得以滋长。此乃守成之君之道,亦是为后世积蓄力量之基。英儿能想到此,甚好。”
一老一少,一问一答,跨越千年时空,点评着那些曾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帝王将相。朱雄英的点评,虽带着浓浓的童稚之气,用词简单,却往往能抛开繁文缛节,直指核心,道出那些君王功过得失的最本质之处。
朱元璋越听越是心惊,越是欣慰。孙儿这份看似天生的“洞见”,远超他的预期。他借此机会,将话题引向更深层处。
炉火噼啪作响,朱元璋的声音变得低沉而充满力量:“英儿,你可知,为何史书之上,明君贤主如此之少?为何即便是太宗、文帝这等人物,亦有其无奈与遗憾?”
朱雄英摇摇头,专注地看着祖父。
“只因这皇帝之位,乃是天下至孤至难之位!”朱元璋目光如炬,语气中带着无尽的沧桑,“世人只见帝王手握生杀予夺之权,享尽天下富贵,却不知其肩挑江山社稷之重,心系亿兆黎民之安!”
“你方才所言,皆有理。然,知易行难!”
“体恤民力? 然边疆告急,大军出征,粮饷从何而来?若不征发,国门破矣!”
“虚心纳谏?然朝堂之上,众口纷纭,孰为忠言?孰为谗言?孰为实策?孰为空谈?需有一双慧眼,一颗明心,方能辨别!绝非听听而已!”
“收权固本?权柄之下,暗流涌动,多少野心勃勃之辈,表面恭顺,内藏祸心!若非雷霆手段,何以震慑宵小,保全社稷?”
“与民休息?然官员懈怠,豪强兼并,水利失修,灾荒频仍……若无所作为,百姓何来安稳日子?!”
朱元璋的声音在温暖的暖阁中回荡,每一个字都沉重如山:“故而为君者,需刚柔并济,恩威并施!既要怀仁德之心,亦需持雷霆手段!既要听得进劝谏,亦需有自己的决断!既要信任臣工,亦需时刻提防!这其中分寸,微妙至极,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他凝视着孙儿:“皇帝,是孤家寡人。看似拥趸无数,实则无人可真正分担其重担。所有最终的决断,所有后果的责任,都需你一人承担!这份孤独,这份艰难,你……可能明白?”
朱雄英被祖父话语中那浩瀚如海的责任与深入骨髓的孤独所震撼,小脸上满是肃穆。他作为后世之人,怎能不理解其中的深意,但理解和亲自感受到那份沉甸甸的重量又截然不同,关键他还不能表现出来。朱雄英用力地点点头:“爷爷,孙儿……好像明白一点了。当皇帝,真的好难。”
朱元璋看着孙儿那似懂非懂却无比认真的神情,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期许,有欣慰,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孙儿的头顶,语气转为温和:“明白其难,方能知其重。今日与你所言,你需慢慢体会。将来……你要走的路,还很长很长。”
窗外,雪依旧静静地下着,覆盖了紫禁城的重重宫阙,仿佛也掩盖了无数历史的兴衰与帝王家的心事。暖阁内,炉火映照着一老一少的身影。一次看似随意的闲聊,一次童心无忌的点评,却成了洪武大帝向他的继承人,传授那至高无上、却也至孤至难的帝王心术的关键一课。一颗关于责任、权力、孤独与抉择的种子,悄然埋入了皇太孙的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