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十九年的夏夜,闷热无风。
东宫。皇太孙朱雄英寝殿内,烛火通明,却静得只能听到灯花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锦衣卫指挥使蒋瓛屏息垂手,立于案侧。皇太孙朱雄英端坐主位,正就着灯光,仔细翻阅一份墨迹尚新的厚厚卷宗名录。封面赫然写着《洪武十九年京畿巧工异士录》。
名录不仅列出了姓名、年龄、籍贯、现职,更在后面附有简短却极为关键的评语,这是综合了日常观察、同僚评价乃至邻里闲谈后的精要总结,体现了锦衣卫无孔不入的效率。
陈汉,宝源局大匠,籍贯江西南昌,年四十五。善铸铜,尤精火铳膛管钻孔之术,所铸铳管壁均匀,不易炸膛。性沉默寡言,不好交际,每至旬休,常独往城南聚宝门外一小酒肆,饮至微醺方归。
评语:“匠心如炬,守成有余,开拓或不足。”
王天佑,军器局副使,籍贯北平大兴,年三十八。洪武十五年因改良“旋风炮”,一种可快速调整射角的小型炮,受太祖口头嘉奖,赏银五十两。然性情狷介,自视甚高,与局内同僚多不合,常抨击上官因循守旧。
评语:“巧思捷才,然不通世故,易惹非议。”
张真玄,原龙虎山正一教道士,籍贯江西贵溪,年五十二。现挂名钦天监博士,实则常年告假,居于城西乌龙潭畔一草庐。沉迷丹鼎之术,尤好以硝石、硫磺、木炭等物试验,庐中常传出异响与气味,邻里视其为“痴道”,避而远之。
评语:“醉心方外,言谈玄虚,然于火药配比似有独得之秘。”
李桐,兵仗局老匠头,籍贯南直隶应天府,年五十一。三代皆为弓匠,善制神臂弩,手感极佳,经他调校的弩机,精度胜于常品。目不识丁,全凭经验与手感。
评语:“老成持重,手艺精湛,然固守祖法,难纳新意。”
朱雄英一页页翻看,心中渐有轮廓。这些被埋没在繁琐公文、人际倾轧和世俗偏见中的“异人”,正是他构想中“格物院”急需的基石。他们或有性格缺陷,或有行为怪癖,但那份专注于技艺的“痴心”,却是最宝贵的品质。
突然,他的目光在第七页的一个名字上死死停住,心跳骤然加速。
焦玉,籍贯浙江杭州府,年二十有一。原杭州匠户,其祖父焦三曾在前元工部军器监供职,传下《火攻要略》残卷三册。此人幼年即显巧思,不善农事,唯好摆弄铁器火药。因家乡遭灾,父母双亡,于洪武十六年流落至京师,现寄居永定门外三山街一废旧铁匠铺旁,以替人修补铁器、制作简单机括为生。据观察,其人常彻夜钻研,于火铳引火装置尤有心得,曾制作一“自发火机”,以燧石击铁,可引燃火药,然因屡次向军器局小吏建言改制火铳被斥为“奇技淫巧”、“不安本分”,故生计潦倒。上月曾因夜间试验惊扰邻里,被应天府衙役罚银三钱。
评语:“痴迷火器,想法奇诡,然出身低微,屡试不第,人微言轻,困顿潦倒。”
朱雄英的手指微微颤抖,几乎要控制不住内心的狂喜。
「焦玉!竟然是《火龙经》的作者焦玉!虽然此时他还只是个挣扎在温饱线上的年轻匠人,被官场鄙夷,被邻里嫌弃,但谁能想到,他竟然后来能创作出一本总结宋元明三代火器制造与使用技术、被誉为‘火器百科全书’的奇书。」
历史记载,焦玉主要活动在洪武末期至永乐年间,其着作《火龙经》对明清火器发展影响深远。而现在,是洪武十九年!这意味着,这位天才还处在最原始、最艰难的积累和探索阶段,如同一块尚未被发现的璞玉。
“这个焦玉,”朱雄英指着名录,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锦衣卫可曾详细留意?”
蒋瓛凑近看了一眼,回道:“回殿下,此人确在监视之列,因其行为特异。据永定门千户所报,他栖身之所堆满奇奇怪怪的铁件和火药,夜间常传来敲打和爆响之声,四邻不堪其扰,多有怨言。应天府衙役视其为麻烦,若非念其孤苦,早欲驱离。其人所制机括,曾有南城兵马司的人见过,称其‘精巧过人’,然终觉是‘小道’,未加重视。”
朱雄英眼中兴奋的光芒更盛。就是这个时间点!一切都对得上!历史上焦玉正是凭借对火器机构的深刻理解和创新,才得以脱颖而出。而现在,这颗蒙尘的明珠,即将被他亲手拭亮。
“这些人,”朱雄英抬起头,目光扫过蒋瓛,“锦衣卫目前是如何看待的?”
蒋瓛略一沉吟,选择实话实说:“回殿下,依照惯例,此类身怀异术却行为乖张之人,皆在监控之列,防其以术乱法、妖言惑众。如张真玄,虽无大恶,然其炼丹试药,终非正道;至于焦玉之流,更是潦倒落魄,恐有怨望之心……依臣浅见,其中或有能工巧匠,然多不合于俗,性情偏执,恐不堪朝廷大用。”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职业性的警惕和不解。
朱雄英闻言,非但不恼,反而微微一笑,笑容中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深邃:“蒋指挥,须知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这些人心无旁骛,专注于技,其‘怪癖’正是其‘痴迷’所在。他们要的不是循规蹈矩的官场生涯,而是一个能让他们摆脱俗务、尽情探索万物至理的空间。金银禄米固然需要,但更重要的,是认可、是尊重、是一个能让他们证明自身价值的舞台。”
朱雄英顿了顿,语气转为不容置疑的决断:“继续盯着,但要换个方式——从明日起,我要知道他们每一个人最迫切的需求是什么,是养家糊口的钱财,是光宗耀祖的名声,还是……一方不受打扰、能够自由试验的天地。特别是那个焦玉,我要知道他最近一次试验的内容、遇到的难题、以及……他对自己那些‘奇技淫巧’的看法。”
“臣,明白。”蒋瓛心领神会,虽然内心深处仍觉得这些“怪人”难登大雅之堂,但皇太孙殿下的意志清晰无比,他只需不折不扣地执行。
接着,朱雄英翻看关于常茂的动向记录。
其中内容记录证实了冯氏的说法。常茂近日在校场与一位侯爵之子比试拳脚,因对方出言讥讽其“倚仗父荫”,常茂怒而出手,致其臂骨骨折。虽事后开平王府迅速赔礼安抚,朱元璋也因常遇春之功绩将此事压下,但御史的风闻奏章已然递上,在勋贵圈子中引起了不小的非议。简报评语:“勇烈刚直,然性情暴烈,易中激将,非独当一面之材。”
而关于蓝玉的记录,则透露出更复杂的信息。这部分内容更为敏感,记录也更为简练隐晦。
简报显示其虽安享富贵,但酒后常抚刀叹息,有“髀肉复生”之憾。朱雄英心中了然,这位被“荣养”的昔日猛将,不甘之情已快溢于言表。
“凉国公近日表面行为如何?”朱雄英特别问道。
蒋瓛谨慎地回答:“回殿下,凉国公自荣养以来,陛下赏赐极厚,府中每日车马盈门,宴饮无虚日。或出城射猎,或与旧部欢饮,看似安享富贵。然……”他稍作停顿,“然据安插在府中的暗桩所报,其每至酒酣耳热之际,常抚摩陛下所赐御刀,望北叹息,言‘髀肉复生’,‘壮志消磨’之语。曾有旧部酒后建言‘国公爷英雄岂可老于床笫’,蓝玉默然良久,掷杯不饮。”
朱雄英若有所思。蓝玉这等在尸山血海中搏杀出来的名将,被生生困在锦绣堆成的牢笼中五年,昔日的锐气被一点点磨去,但那份深入骨髓的骄傲与战场渴望,岂是美酒佳肴能够彻底浇灭的?这份不甘与苦闷,如同暗火,在富贵的灰烬下阴燃。这既是巨大的隐患,但若引导得当,或许……也是将其重新纳入正轨的契机。
合上卷宗,朱雄英已有决断。
“蒋指挥。”
“臣在。”
“两件事,即刻去办。”朱雄英声音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一、以你的名义,谨慎接触名录上的工匠方士,许以厚禄,提供其所需材料场地,暂不必言明是东宫之意。焦玉、张真玄为重。”
“二、立即在城外寻一僻静、宽敞、易守僻静之处,作为格物院军械科的秘密试验场。一应改建守卫,由你全权负责,务求隐秘安全。”
「至于蓝玉……」朱雄英心念电转,将那个冒险的念头压下,「时机未到,暂且不宜接触。」
“臣遵旨!”蒋瓛躬身领命,迅速退下安排。
「查阅档案……时间紧迫,北征在即,现有火器虽足以应对,但谁会拒绝更好的呢。燧发枪、开花弹……必须加快步伐了。」
与此同时,乾清宫内。
一份关于皇太孙今夜行动的简要密报,已由蒋瓛呈至朱元璋案头。
朱元璋阅罢密报,脸上看不出喜怒,深邃的目光在“常茂”、“蓝玉”、“焦玉”等名字上来回扫过,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御案。
「将常茂那莽夫塞进格物院?嗯……拴在身边看管起来,总比放出去给东宫丢人现眼强。英儿此举,倒晓得维护体面了。」
「只是……他这般费力招揽这些匠户术士,连蓝玉那厮的动向都打探得如此仔细,是真的一心为公,琢磨火器强国,还是……年纪渐长,也开始懂得为自己铺路了?」
想到此处,朱元璋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锐利。他对于孙儿的成长既感欣慰,又怀着一丝帝王本能的不安。这份不安并非源于恶意,而是对权力格局任何细微变化的超常敏感。
「且看看吧。」朱元璋心中默道,「看看你这格物院里,最终养出的是利国利民的神兵利器,还是别的什么心思……蒋瓛的人,可得给咱盯紧了些。」
朱元璋没有阻拦,但必须将一切置于掌控之下。在他看来,这既是呵护,也是驾驭,亦是考教。
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
无人知晓,在这个闷热夏夜过后,一颗名为“格物”的火种已被悄然引燃。那火种,或许正源于永定门外焦玉锤下迸溅的一粒燧石火花,微弱,却蕴含着照亮未来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