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价是在周三下午开始跌的。
虎哥先发现不对劲。他有个老习惯,每天下午三点,会刷一下有色金属交易网的行情。这天他刚点开,就看见阴极铜的现货报价那栏,数字在往下跳。
“凡哥!”虎哥举着手机跑进办公室,“铜价跌了!”
陈凡正在看林悦团队写的控制代码说明,头也没抬:“跌多少?”
“从五万二,跌到四万八了!”虎哥声音有点急,“而且还在跌!”
陈凡这才抬起头,接过手机看了一眼。
K线图像条断了腿的蛇,一路往下溜。评论区里有人在骂娘,有人说有大户在抛货,有人猜测是不是进口铜集中到港了。
“四万八……”陈凡低声重复了一遍。
上周的铜价还在五万三左右徘徊,赵老六收废铜的价格大概在四万五一吨——这是散户的收购价,他转手卖给加工厂,能卖到五万左右,一吨挣五千。
但如果铜价跌到四万八,加工厂的收购价就会压到四万五甚至更低。赵老六按四万五收来的废铜,就得亏本卖。
“虎哥,”陈凡把手机还给他,“咱们手里那批废铜,还有多少?”
“不多,就七八吨,都是散户这周刚送的。”虎哥说,“按现在价格,四万八出手,一吨挣三百,刨掉人工运费,基本不挣钱。”
“先不卖。”陈凡说,“放仓库里,等两天看看。”
“为啥?万一再跌……”
“不会跌太多了。”陈凡摇摇头,“我看过数据,这波下跌是因为有批进口铜集中到港,冲击了市场。但国内需求还在,过两天价格就会稳住。”
虎哥将信将疑,但还是点头:“行,听你的。”
陈凡没说的是,这批进口铜,他两个月前就听安泰的孙经理提过一嘴。当时孙经理说“下半年铜价可能有波动”,陈凡就留了心,让晓雪把账上的现金留出一部分,没敢囤太多废铜。
现在看来,这个决定做对了。
下午四点,铜价跌到四万七千五。
虎哥坐不住了,又跑进来:“凡哥,还在跌!赵老六那边好像出事了!”
“出什么事?”
“我刚听一个散户说,赵老六这半个月收了快一百吨废铜,都堆在仓库里,说是等涨价。”虎哥压低声音,“他收的价格不低,四万五一吨收的。现在这个价,他得亏死。”
一百吨。
按四万五一吨收的,成本四百五十万。
现在市价四万七千五,市值四百七十五万。
看起来还挣二十五万。
但如果赵老六是借钱收的货——以他那德性,很可能——那利息一扣,再算上仓储、人工,基本就是白忙活。
“他哪来这么多钱?”陈凡问。
“听说借的。”虎哥说,“找那个疤哥借了两百万,月息三分。还有,他跟几个加工厂预收了货款,说是下周交货。”
预收货款。
借高利贷。
囤货等涨价。
典型的赌徒心理。
陈凡走到窗边,看着远处赵老六废品站的方向。那片院子被高高的围墙挡着,看不见里面,但能想象现在是什么场景——仓库里堆满废铜,赵老六应该正盯着行情,盼着价格涨回去。
但他等不到了。
因为陈凡知道,明天还有一批更大的进口铜到港。
价格会继续跌。
跌到四万六,甚至四万五。
到时候,赵老六那一百吨废铜,就不是挣不挣钱的问题了。
是还能不能活的问题。
“虎哥,”陈凡转身,“咱们那批特种合金,明天开始,少量出货。”
“现在出?价格不是还没到高点?”
“不是出给加工厂。”陈凡说,“出给散户——通过张叔那条线。”
虎哥愣了一下,然后眼睛亮了:“你是说……”
“赵老六不是想要这批货吗?”陈凡说,“那就给他。但价格,按咱们放出去的消息——铼5%,钽3%,市场价一公斤两千五。”
“可实际含量……”
“实际含量是铼12%,钽8%,市场价四千。”陈陈凡说,“但赵老六不知道。他会以为捡了便宜,会想尽办法吃下这批货。等他吃下去了,咱们再放出真实含量的消息。”
虎哥倒吸一口凉气:“那到时候,他手里那批货的价值就会翻倍,但他是按低价收的,加工厂会按市场价跟他结算,中间的差价……”
“差价就是他的利润。”陈凡说,“但前提是,他得有钱结账。”
虎哥懂了。
赵老六现在所有的钱都压在废铜上,还欠着高利贷。如果再吃下这批特种合金,他就得借更多的钱。
而等真实含量公布的时候,加工厂会抢着要这批货,价格会炒得更高。
但赵老六等不到那个时候了。
因为高利贷的债主,不会等他。
“这招……”虎哥咽了口唾沫,“够狠。”
“对付豺狼,就得用猎枪。”陈凡说,“去吧,让张叔‘悄悄’联系赵老六,就说咱们资金紧张,想尽快出手这批货,价格可以再低一点——两千三一公斤。”
“明白!”
虎哥出去了。
陈凡坐回椅子上,看着电脑屏幕上铜价的K线图。
数字还在跳。
四万七千五。
四万七千三。
四万七千二。
每跳一下,赵老六的棺材板,就被钉紧一分。
晚上七点,张叔来找陈凡。
他脸色不太好,搓着手,很局促:“凡子,赵老六……他上钩了。”
“怎么说?”
“他说要那批货,全部要。”张叔说,“但价格……他想压到两千一。”
“不行。”陈凡摇头,“两千三是最低价,一分不能少。你跟他说,这批货不止他一个人想要,还有别的买家在谈。如果他不要,明天就出给别人。”
张叔点点头,出去打电话了。
十分钟后,他回来,脸色更差了:“他……他答应了。两千三一公斤,全要。说明天上午带钱来提货。”
“现金?”
“对,现金。”张叔说,“他说不敢走银行,怕被查。”
陈凡笑了。
赵老六这是彻底昏头了。
两百公斤特种合金,按两千三一公斤算,四十六万。现金交易,不留痕迹。
但问题是,赵老六哪来这么多现金?
“他跟谁借的钱?”陈凡问。
“疤哥。”张叔小声说,“他又找疤哥借了五十万,加上自己凑的,勉强够。”
又借五十万。
月息三分,一个月光利息就一万五。
加上之前那两百万,一个月光利息就得六万。
赵老六那个废品站,一个月净利润也就十万左右。
利息就吃掉一大半。
他这是在赌命。
“张叔,”陈凡说,“明天交易的时候,你全程在场。钱点清楚,货让他验。交易完,你就撤,别多留。”
“我……”张叔犹豫了一下,“凡子,我儿子那债……”
“交易完,你儿子那二十万,疤哥会免掉。”陈凡说,“这是我跟疤哥谈好的条件。”
张叔眼睛一下子红了:“凡子,我……我……”
“过去的事,不提了。”陈凡拍拍他肩膀,“明天把这事办好,你就彻底自由了。”
张叔用力点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第二天上午十点,赵老六来了。
不是一个人来的,带了两个人——疤哥,还有疤哥的一个手下。开着一辆破旧的面包车,后备厢里放着两个黑色的旅行包。
交易就在仓库里进行。
陈凡没出面,让虎哥和张叔处理。他在办公室的窗户后面看着。
仓库门开着,能看见赵老六在验货。他拿着便携式光谱仪——不知道从哪弄来的,对着那些金属锭一个个测。测完一个,脸色就难看一分。
因为测出来的含量,确实是铼5%,钽3%。
跟他“知道”的一样。
“妈的,”赵老六骂了句,“还真是这个含量。陈凡那小子,果然不识货。”
疤哥在旁边抽烟,没说话。
验完货,赵老六把两个旅行包拎过来,拉开拉链。
里面是成捆的现金,红彤彤的百元大钞。
虎哥和张叔开始点钱。一捆一万,一共四十六捆,点完,没问题。
“货搬上车。”赵老六对疤哥的手下说。
两百公斤金属锭,四个人搬了两趟,全部装进面包车。
“走了。”赵老六上了副驾驶,疤哥开车,手下坐后面。
面包车驶出废品站,消失在街角。
虎哥和张叔拎着两个旅行包回到办公室。
“凡哥,钱在这儿。”虎哥把包放桌上。
陈凡没看钱,而是问:“赵老六说什么了没?”
“就说了一句‘陈凡那小子果然不行了’。”虎哥说,“看那样子,是觉得自己捡了大便宜。”
陈凡点点头,拿起手机,给安泰的孙经理发了条微信:
“孙经理,我手里那批特种合金,有人按两千三一公斤买走了。含量是铼12%,钽8%。买家好像不知道真实价值。”
孙经理秒回:“什么?!铼12%?那市场价至少四千!谁买的?”
“赵老六。”
“赵老六?他疯了吗?这个含量,加工厂抢着要,一公斤五千都有人收!”
“所以他可能很快就会转手。”陈凡说,“您那边如果有兴趣,可以关注一下。”
“必须关注!”孙经理说,“陈凡,下次有这么好的货,先找我!价格好说!”
“一定。”
陈凡放下手机,看向窗外。
远处,赵老六的废品站方向,似乎有烟升起。
下午两点,铜价跌到四万六千五。
赵老六的废品站门口,开始聚集人。
虎哥出去转了一圈,回来说:“是债主。赵老六不光欠疤哥的钱,还欠了好几个散户的货款,加起来得有小一百万。现在铜价跌了,他那些废铜卖不出价,债主怕他跑,堵门要钱呢。”
陈凡没说话。
三点,铜价跌到四万六。
赵老六的废品站里传来争吵声,接着是砸东西的声音。
虎哥又去看了一眼,回来时脸色有点白:“打起来了。赵老六想跑,被疤哥的人堵住了。现在……现在仓库里的废铜,正在被往外搬。”
“搬去哪?”
“不知道,可能是抵债。”虎哥说,“我看那些散户也在抢,能搬什么搬什么。”
陈凡走到窗边。
远处,赵老六的废品站门口,一片混乱。有人抱着废铜往外跑,有人拖着秤,有人抢设备。赵老六被疤哥揪着衣领,按在墙上,脸上全是血。
像个被掏空的破布袋。
四点半,铜价跌到四万五千五。
赵老六的废品站,基本被搬空了。
仓库空了,院子空了,连办公室的桌椅都被搬走了。只剩下赵老六一个人,瘫坐在满地狼藉的院子里,脸上全是血污,眼神空洞。
疤哥带着人走了,散户们也散了。
夕阳西下,那一片废墟在暮色里,像个巨大的坟墓。
晚上七点,陈凡接到一个陌生电话。
接通,里面是赵老六嘶哑的声音:“陈凡……陈凡你救救我……我完了……全完了……”
陈凡没说话。
“我知道错了……我不该跟你作对……你帮帮我……帮我还点钱……我以后给你当牛做马……”赵老六在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赵老板,”陈凡开口,声音很平静,“做生意有赚有赔,很正常。”
“不正常!”赵老六尖叫,“是你!是你害我的!那批特种合金……那批货含量不对!你骗我!”
“含量不对?”陈凡问,“你不是验过了吗?铼5%,钽3%,对不对?”
“不对!真实含量是铼12%,钽8%!我卖给加工厂,人家测出来的!现在加工厂要按市场价跟我结算,一公斤四千!可我……可我按两千三买的!我……我哪来那么多钱补差价!”
“那就不是我的问题了。”陈凡说,“货是你验的,钱是你付的。白纸黑字,两清了。”
“陈凡!你不能这么狠!”赵老六在电话那头嚎叫,“我会死的!疤哥说了,三天内不还钱,就卸我一条腿!”
“那你就想办法还钱。”陈凡说,“或者,你可以找你背后那个人——凌二叔。他不是很有钱吗?”
电话那头突然安静了。
几秒后,赵老六的声音变得更急:“对……对!凌二叔!他答应过帮我……我这就给他打电话!”
电话挂断了。
陈凡放下手机,走到窗边。
夜色已深,远处赵老六的废品站一片漆黑,只有院子里一盏孤零零的路灯还亮着,照着满地狼藉。
他能想象赵老六现在在做什么——颤抖着手,一遍遍拨那个“凌二叔”的号码。
然后,听到忙音。
或者,听到“您拨打的号码暂时无法接通”。
再然后,是绝望。
深夜十一点,陈凡正准备关灯回家,手机又响了。
还是那个陌生号码。
接通,没声音。
只有沉重的呼吸声,还有压抑的呜咽。
过了很久,赵老六才开口,声音像从坟墓里飘出来的:“他不接……拉黑了……”
陈凡没说话。
“陈凡,”赵老六说,“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电话挂断。
陈凡收起手机,关了办公室的灯,锁门。
走出废品站时,他回头看了一眼。
院子里,新车间还亮着灯,林悦和她的团队还在加班。
隔壁,文师傅工作间的灯也亮着。
远处,赵老六的废品站一片死寂。
像两个世界。
第二天一早,虎哥带来一个消息。
“赵老六跑了。”虎哥说,“昨晚连夜跑的,什么都没带。现在债主在到处找他。”
“跑了也好。”陈凡说。
“还有,”虎哥压低声音,“我早上路过他废品站,看见门口邮箱里塞了个东西,露出来一截。我偷偷拿出来看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
信封没封口,里面是一沓照片,还有一份手写的举报信。
照片拍的是废品站处理“危废”的场景——其实是普通的工业垃圾,但拍摄角度刻意选了那些看起来脏乱的部分。举报信里说“轮回再生资源公司违规处理危险废物,污染环境”,要求环保局严肃查处。
信的末尾,是赵老六歪歪扭扭的签名。
“这狗日的!”虎哥咬牙切齿,“临走还要咬咱们一口!”
陈凡接过信封,看了看里面的东西,然后重新装好。
“这信,”他说,“是要寄给市环保局的。”
“那咱们赶紧毁了它!”虎哥说。
“不。”陈凡摇头,“让它寄。”
“为什么?”
“因为,”陈凡看着那个信封,“有些戏,得等观众到场,才能开演。”
他把信封递给虎哥:“找个可靠的人,按正常流程,把它投进邮筒。记住,要确保它‘正常’寄到环保局。”
虎哥愣了下,然后懂了:“凡哥,你这是要……”
“将计就计。”陈凡说,“去吧。”
虎哥接过信封,快步走了。
陈凡站在院子里,看着清晨的阳光洒下来。
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一场新的风暴,正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