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从王大牛空洞眼眶里爬出的黑色山虫,像一道无法磨灭的烙印,深深地刻在了他即将消散的神魂之上。
他“看”着自己,和几个同样脸色发白的修士,将那具残缺不全、散发着恶臭的尸骨,用一张草席草草包裹,运回了家族。
没有哀荣,没有追悼。
几天后,他被管事叫到了祠堂。
王大牛的父母,那对和他自己爹娘一样,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实人,正佝偻着身子,跪在冰冷的地面上。他们的头发,在短短几天内,白了大半。
一名身穿锦袍的家族长老,面无表情地站在他们面前,居高临下,声音里不带一丝温度。
“王大牛为家族探寻灵药,不幸遇难,其行可嘉。这株赤真草,经长老会商议,已折算为三百块灵石,作为抚恤。望尔等节哀。”
说着,一个沉甸甸的布袋,被长老随手抛下,落在两位老人的面前,发出一声清脆而沉闷的撞击声。
三百块灵石。
对于凡人而言,这是一笔足以让他们一辈子衣食无忧的巨款。
可伯父只是抬起那张布满了沟壑的脸,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袋灵石,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伯母则早已哭得昏死过去,被人搀扶着,像一滩烂泥。
他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一条炼气一层修士的命,一株三百年的灵草,最后,就变成了这么一袋冰冷的、硬邦邦的石头。
这就是……修士的世界。
那天之后,他看望了同样忧心忡忡的父母,丢下了几瓶凡人用的丹药和一大袋灵石,便逃也似地离开了那个让他窒息的家。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御着剑,漫无目的地在空中飞行。
风声在耳边呼啸,脚下的山川河流飞速倒退。他本该享受这种凡人无法企及的自由与强大,可他的心,却空落落的,像一个被掏空了的鸟巢。
王大牛惨死的模样,伯父伯母死寂的眼神,母亲那句“若非修士该有多好”的哭喊……如同无数根毒针,反复扎在他的神魂之上。
他道心不稳,甚至感觉到体内的灵力都开始有了滞涩的迹象。
他需要一个锚点,一个能将他从这片名为“修仙”的、冰冷的苦海中,暂时拉回岸边的东西。
然后,他想起了她。
小菲。
这个名字,像是一道微弱却温暖的烛火,在他黑暗而混乱的心海中,悄然亮起。
哪怕他知道,他如今是高高在上的“仙长”,而她,只是一个嫁作人妇的凡人。于情于理,他都不该再去打扰。
可那股源自少年时代,被深深压抑的挂念,却在此刻,如同燎原的野火,再也无法遏制。
他想见她。
就看一眼。
看一眼就好。
……
他打听到了她现在居住的镇子。
那是一个很普通的凡人集镇,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上,小贩的叫卖声、孩童的嬉闹声、车马的喧嚣声,混杂在一起,充满了浓浓的烟火气。
他收敛了所有的气息,换上了一身普通的布衣,像一个游学的书生,走在这片与他格格不入的红尘里。
他找到了她家。
一个很小的院子,墙角堆着劈好的柴火,晾衣绳上挂着几件洗得发白的男式短衫。
他站在门口,心脏“怦怦”狂跳,竟比第一次面对妖兽时还要紧张。
是她。
岁月似乎并没有在她脸上留下太多痕迹,可那双曾经像弯月一样爱笑的眼睛,却像是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尘埃,黯淡,疲惫。
或许是生活的疲累消耗了她眼中的灵气,又或是两度嫁人都未能得到幸福,磋磨了她对生活的向往。
一个丧夫的女子在这个时代是很难活下去的。
不管是出于物质还是别人的觊觎。
面对禽兽而言,美貌与否不重要。火焰升腾的那一刻会灼烧任何被它近距离接触的人。
他时常在想,如果那天之后许下未来,她会不会免受那火焰的伤害。
他知道,哪怕他后面用种种手段将那禽兽折磨,也难以给她恢复成火焰灼烧前的人生。
哪怕她风采不再,也依旧是无数个夜里黯然神伤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