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那家酒馆的,也不知道那一夜是如何度过的。
记忆的最后,是摔碎的酒坛,是满地的狼藉,还有自己那如同孤狼般的嘶吼。
从那以后,他变了。不再是那个会对着星空幻想未来的少年,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眼神里总是带着一丝阴郁的青年。他开始做更危险的活计,去更远的地方,用肉体的疲惫和伤痛,来麻痹内心的空洞。
他以为,自己的一生,就会这样在凡俗的泥潭里,耗尽最后一点光和热。
直到他十七岁那年。
家族每隔三年一次的、针对大龄子弟的补测,如同一个例行公事的玩笑。没人抱有希望,他自己也是。
可当那块冰冷的测灵石,在他的掌心,绽放出微弱却清晰的、属于土属性的黄色光晕时,整个测试场都安静了。
他自己,也愣住了。
灵根。
他有灵根。
这个他从孩提时代便魂牵梦绕,让他失去了一切,让他堕入深渊的词语,就这么突兀地、毫无道理地,在他已经彻底绝望的时候,降临了。
周围是震惊、羡慕、嫉妒的目光。族中管事那张万年不变的僵尸脸,也破天荒地挤出了一个和善的笑容。
他应该狂喜的。
他应该放声大笑的。
可他只是呆呆地看着自己手心里的那抹黄光,感觉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地攥住了。一股无法形容的荒谬感与悲凉,从四肢百骸涌向天灵盖。
为什么……是现在?
为什么偏偏是现在?!
……
画面流转,记忆的碎片拼接成了另一幅场景。
那是一个阴雨连绵的下午,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纸钱味和香烛燃烧的烟火气。
他站在一座搭建起来的简陋灵堂外,身上穿着一身干净的青衫,与周围那些穿着麻衣、神情悲戚的凡人,显得格格不入。
他成了修士。炼气一层,虽然只是刚刚引气入体,却已经与过去的人生,划开了一道天堑。
灵堂里,传来一阵压抑的哭声和骚动。
“夫人……夫人又晕过去了!快,快掐人中!”
他沉默地看着那个被几个妇人搀扶起来的、身穿厚重孝服的纤弱身影。那张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泪痕遍布,曾经那双会笑的、像月牙儿一样的眼睛,此刻只剩下空洞与死寂。
是小菲。
她的丈夫,那个七十多岁的刘姓散修,在一次外出寻药时,被妖兽撕成了碎片。
他成了她名义上的“远房堂兄”,前来吊唁。按照礼数,她被搀扶着,走到他面前,强撑着行礼。
“多谢……仙长……前来……”她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身体摇摇欲坠,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他看着她,看着这个他曾想用一生去守护的女孩,如今却对着自己,用如此疏离而敬畏的称呼,说着客套的话。
他想说点什么。
想说“小菲,是我,阿远。”
想问她,“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可话到嘴边,却只化作了一句干巴巴的、连他自己都觉得陌生的客套话:“弟妹,节哀。”
小菲的身体猛地一颤,她缓缓抬起头,那双空洞的眼睛,终于有了一丝焦距,落在了他的脸上。
四目相对。
那一眼里,有震惊,有茫然,有痛苦,有委屈……最后,所有的情绪都化作了新的、决堤的泪水。她再也撑不住,在一片惊呼声中,彻底昏厥了过去。
他站在原地,看着那片混乱,拳头在袖中死死攥紧,指甲深深地掐进了肉里,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遗憾?惋惜?
不。
那是一种比刀割更加凌厉的痛楚。是一种被命运玩弄于股掌之上,眼睁睁看着最珍贵的东西被碾碎,而自己却无能为力的、极致的嘲讽。
如果……如果这灵根早出现三年,不,哪怕只是一年……
他胸口堵得发慌,几乎无法呼吸。
那天晚上,他又去了镇上的酒馆。
还是那个位置,还是那种最辛辣的烈酒。他一杯接着一杯,沉默地喝着,仿佛喝的不是酒,而是穿肠的毒药。
酒水映出他如今的脸,褪去了青涩,轮廓分明,眉宇间因为修炼而有了一丝常人不及的英气。可那双眼睛里,却盛满了化不开的浓雾。
成为修士,只是时间问题了。他会变得更强,拥有更长的寿命,看到更广阔的天地。
可那个会为他送来糕点,会安静地看着他修炼的女孩,那个他曾发誓要为她盖一座最漂亮房子的人,却永远地留在了凡尘里,被命运的枷锁,牢牢地锁死在了另一段人生里。
“呕——!”
一股剧烈的恶心感直冲喉咙,他猛地冲出酒馆,扶着墙角,将腹中翻江倒海的酒水和食物,吐得一干二净。辛辣的液体灼烧着他的食道,眼泪和鼻涕不受控制地流淌下来,狼狈不堪。
他吐出的,又何止是酒。
那是他半生不甘的执念,是他错位的青春,是他那被命运开了个天大玩笑的、可悲的人生。
……
后来的岁月,他像疯了一样修炼。
他成了铁家旁支百年不遇的天才,修为一路高歌猛进,很快就将那些旁系子弟,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他享受着众人的敬畏,支配着庞大的资源,他成了自己年幼时,最渴望成为的那种“人上人”。
可夜深人静时,一个念头,总会如同鬼魅般,在他脑海中盘旋。
如果……如果家族检测灵根的岁数,不是十岁,而是五岁。
如果在他第一次踮起脚尖,看到王大牛凭空造物,心生无限向往的时候,就能知道自己也拥有这份可能。
那他和小菲的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他会不会在小菲的父亲面前,挺直腰杆,而不是像条丧家之犬一样,捧着那几块可怜的灵石,被“凡人”两个字,砸得体无完肤?
这个念头,像一根最恶毒的刺,扎在他的神魂深处,每一次触碰,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
……
又过了几年。
那一次,他完成了一个九死一生的任务,带着丰厚的赏赐,回到了那个破败的村落,探望早已搬进砖瓦新房的父母。
父母见到他,喜悦中总是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敬畏,这让他很不舒服。
夜里,他盘膝坐在自己的房间,吐纳调息。修士的听觉,远超凡人。隔壁父母房间里,那压抑到极点的对话,一字不漏地,清晰地传进了他的耳朵里。
是母亲压抑的呜咽声。
“当家的……我这心,总是慌得厉害……阿远这次出去,又是小半年……我听说,跟他一起去的几个孩子,就他一个囫囵回来了……”
父亲粗重的叹息声响起,充满了无力:“修士的路,就是这样……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过日子。我们……我们能有什么办法……”
“我宁愿他没那什么狗屁灵根!”母亲的声音突然激动起来,带着哭腔,“我宁愿他还跟以前一样,在村里跟人打架,去镇上做苦力!至少……至少他平平安安的!那是我怀胎十月,从身上掉下来的肉啊!”
“现在呢?他叫我一声‘娘’,都得先看我敢不敢应!我看着他,就像看着个仙长,我心里害怕啊!”
“如果……如果咱们孩儿,不是修士……该有多好啊……”
“轰——!!!”
母亲最后那句带着无尽悔恨与恐惧的哭诉,如同九天之上降下的神雷,狠狠地劈在了他的神魂之上!
他浑身剧震,刚刚汇入丹田的一缕灵气,瞬间失控,在经脉中疯狂乱窜。一口鲜血,再也抑制不住,从嘴角溢了出来。
他却浑然不觉。
他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脑子里一片空白。
“如果……如果我们的孩儿能成为修士,该有多好啊……”
“如果……如果咱们孩儿,不是修士……该有多好啊……”
父亲的期盼,母亲的哭泣。
年幼时的渴望,成年后的悔恨。
两段截然不同,却又同样发自肺腑的话语,如同两面巨大的石磨,在他的脑海中,来回地、疯狂地碾压着他的一切!
他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力量,却失去了最简单的亲情。
他成了万人敬仰的修士,却成了父母眼中随时会殒命的陌生人。
他这一生,拼尽全力,不惜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原来,从他踏上这条路开始,他就已经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是啊。
若非修士……该有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