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堂的祝福声还在耳畔回荡，婚宴场地的灯光已将黄昏染成金色。
老教堂附属的庭院被改造成了露天宴会区，白色帐篷如云朵般支起，串灯在渐暗的天色中开始闪烁。长桌上铺着亚麻桌布，银器和水晶杯在暮光中折射出细碎的光。宾客们从教堂转移到这里，空气里弥漫着花香、香槟的气味，还有波士顿五月傍晚特有的、带着河水气息的微风。
江辰站在帐篷入口处，看着眼前的一切。他的手指下意识地在西装裤缝上轻敲——不是紧张，而是在进行系统状态自检：心跳平稳，呼吸正常，思维清晰度良好。但某种更深层的、难以量化的东西，正像气泡般在胸腔里升腾。
“江老师，笑得自然点。”李铭端着两杯香槟走过来，递给他一杯，“你现在看起来像在参加学术会议，而不是自己的婚礼。”
江辰接过酒杯，尝试调整面部肌肉。他确实不习惯这种被注视的感觉——在实验室，他是观察者；在这里，他成了被观察的对象。
“他们来了！”赵小薇兴奋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江辰转头，看见林暖暖从更衣室方向走来。她已经换下了仪式时的婚纱，现在穿着一件简洁的象牙白丝绸礼服，长度及膝，领口处有细细的珍珠装饰。头发也从庄重的发髻放下来，松散地披在肩上，鬓边别着一朵小小的白色玫瑰。
她走向他时，傍晚的光线恰好勾勒出她的轮廓，丝绸面料随着步伐泛起水波般的光泽。江辰感觉自己的呼吸节奏发生了轻微改变——心跳提升百分之十五，瞳孔轻微放大，这些是他在文献中读到过的、面对美学刺激时的生理反应。
但文献没有描述的是，当这种美学刺激来自你刚成为妻子的那个人时，数据背后那种温暖而饱满的感受。
“累吗？”林暖暖走到他面前，自然地伸手帮他整理了一下领结——虽然它本来就很整齐。
“不累。”江辰说，“但我监测到你的步速比平时慢百分之二十，且右肩有轻微下沉。是礼服重量分布不均匀导致的肌肉紧张吗？”
林暖暖笑了，那笑声在渐起的暮色中清亮如铃：“江老师，今天是婚礼，不是体能测试。我只是想走慢一点，多记住一些瞬间。”
她环顾四周，眼睛里有星光在跳动：“你看，苏晓在那边帮张恒调整领带——虽然越调越歪。我爸妈和你导师聊得正欢，明明一个是搞艺术的，一个是搞物理的，居然能说到一起去。还有那边，”她指向角落，“赵小薇在教李铭怎么用拍立得，李铭的表情像是面对什么精密仪器。”
江辰随着她的描述看过去。确实，那些画面像一幅幅动态影像：张恒笨拙地举着双手任苏晓摆布；林父正用手势比划着什么，江辰的导师专注地点头；赵小薇夸张地演示拍照动作，李铭则托着下巴，仿佛在研究某种算法。
“每个画面都偏离了常规社交互动的标准模型。”江辰评论道，“但数据显示，偏离度与参与者情绪愉悦度呈正相关。”
“说人话，江辰。”林暖暖挽住他的手臂。
“意思是，”江辰低头看她，“不完美的互动，反而让今天更真实，更值得记住。”
晚宴在暮色完全降临前开始。长桌坐满了人，烛光摇曳，餐盘碰撞出清脆的声响。致辞环节，江辰的导师用五分钟讲了一个关于“科学中的美感与爱中的逻辑”的比喻，精妙得让全场鼓掌。林父的发言则朴实得多，说到“暖暖从小就有自己的节奏”时，林暖暖的眼眶又红了。
然后轮到江辰和林暖暖。他们一起站起来，举起酒杯。
江辰原本准备了三百七十二字的感谢辞，涵盖了所有需要感谢的人和事，按重要性排序，时长控制在九十秒。但当他真正站在所有人面前，看着烛光下一张张熟悉的脸——他的父母专程从国内飞来，虽然时差让他们看起来有些疲惫但笑容明亮；他的实验室同僚们穿着不常穿的正式西装；大学时的朋友们从世界各地赶来，有人还带着孩子——那些精心组织的句子忽然显得太工整，太像一份报告。
他侧头看了林暖暖一眼。她正微笑着注视他，眼神里有种“我知道你会说什么，但你说什么都好”的温柔。
江辰放下酒杯，放弃了他准备好的文本。
“我不擅长即兴发言。”他的声音在安静的庭院里清晰而坦率，“我的大脑习惯提前规划，预演，优化。但今天教会我，有些时刻是无法被完全规划的——比如我第一次见到林暖暖时，她撞翻了我的实验模型；比如她第一次在我笔记本上画卡通物理公式时；比如刚才在教堂，我看着她在红毯尽头出现的瞬间。”
他停顿了一下，组织语言：“所以现在，我不打算感谢名单了。我想说的是：感谢今天在场的每一个人，因为你们的到来，让我们生命中这个重要的坐标点，拥有了更丰富的维度。你们的笑容、祝福、甚至刚才张恒差点打翻酒杯的插曲——都成为了今天这个系统里，不可或缺的变量。”
他举起酒杯：“为了不可预测的美好，为了不完美的真实，干杯。”
“干杯！”欢呼声在庭院里回荡。
林暖暖没有单独发言，只是在江辰说完后，轻轻加了一句：“他说得比我好。所以我只补充——我爱你们所有人。特别是你，江辰。”
他们在掌声中坐下，手在桌下紧紧相握。江辰感觉到林暖暖指尖的温度，还有她无名指上那枚戒指的触感——已经戴了两个小时，正在逐渐适应彼此的存在。
晚宴进行到一半时，音乐换了。弦乐队的曲子变得轻柔而富有节奏感，灯光师调整了光线，在庭院中央清出一片圆形区域——舞池。
江辰的身体瞬间绷紧。这是他在整个婚礼规划中，风险评估等级最高的环节。四个月前，当林暖暖说“我想跳第一支舞”时，江辰的回应是：“我需要学习舞蹈的数据输入。建议聘请专业教练，制定十二周训练计划。”
他真的那么做了。每周二、四晚上，他和林暖暖去舞蹈教室，学习华尔兹的基本步法。教练说他“有节奏感，但过度思考动作细节导致肢体僵硬”。林暖暖则说：“没关系，我们跳我们的版本。”
现在，那个时刻来了。
“新郎新娘，请到舞池中央。”司仪的声音响起。
所有的目光再次聚焦。江辰站起身，深吸一口气。他能感觉到额角有细汗渗出，心率监测——如果现在有设备的话——一定超过了警戒阈值。
林暖暖的手伸过来，握住他的：“记得我们的暗号吗？”
江辰点头。他们约定过，如果他在舞池中过度紧张，林暖暖会轻轻捏他的手指三下，意思是“只看我，别看别人”。
他们走到舞池中央。灯光柔和地打在他们身上，周围的宾客退到阴影里，只剩下烛光和串灯勾勒出模糊的轮廓。音乐前奏响起——他们选的不是传统的婚礼舞曲，而是一首慢节奏的爵士乐，萨克斯风的旋律在夜风中婉转流淌。
江辰的手放在林暖暖腰侧，另一只手与她相握。他感觉到她的体温透过薄薄的丝绸传来，感觉到她随着音乐轻微的呼吸起伏。
第一步，他迈错了脚。
很轻微的错误，只有林暖暖能感觉到。她笑了，没有纠正，只是顺着他的节奏调整了自己的步伐。江辰的大脑在疯狂检索训练记忆：第一步，左脚后退，右脚横移，左脚并拢……不对，这首曲子是四三拍，需要重新计算节拍与步幅的匹配关系……
“江辰。”林暖暖轻声说，“别数了。听音乐，感觉我。”
他低头看她。她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中明亮如星，里面没有评判，没有期待，只有纯粹的、邀请他进入此刻的温柔。
江辰闭上眼睛，一秒钟。屏蔽视觉输入，专注于触觉和听觉——她手的温度，她呼吸的节奏，萨克斯风在每个音符间的喘息。当他再睁开眼睛时，大脑里那些计算过程安静下来，身体接管了动作。
他们开始移动。不是完美的华尔兹，不是任何标准舞步，而是一种缓慢的、属于两个人的摇摆。江辰的步法依然有些生硬，但他不再试图纠正每一个偏差，而是专注于保持与林暖暖的连接。她的手在他肩上轻轻按着节拍，引导他，包容他，也依赖他。
音乐进入第二段时，江辰终于放松下来。他意识到，舞池周围的人们不是在评判他们的舞技，而是在分享这个时刻。他看到父母微笑着相视，看到苏晓靠在张恒肩上，看到李铭用手机录像，赵小薇在偷偷抹眼泪。
“你做到了。”林暖暖在他耳边轻声说。
“因为有你在我的系统里。”江辰回答，“你是我最有效的稳态控制器。”
林暖暖笑了，脸贴在他胸前。丝绸和西装面料摩擦出细碎的声响，混合在音乐里。
然后，灯光师做了个调整。舞池上方的串灯暗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无数细小的、如星光般的光点投射在他们身上和周围的地面上。抬头看，才发现帐篷的顶端被布置成了星空——不是真实的星星，而是光纤灯模拟出的银河，蜿蜒流淌在深蓝色的篷布上。
宾客们发出轻轻的惊叹。江辰也抬起头，看着那片人造的星空。他想起很多个夜晚，他们在波士顿的公寓阳台上看真实的星星，他给她讲解星座和物理，她则把那些知识画成有故事性的插图。
“这是你安排的？”林暖暖问，声音里满是惊喜。
“数据分析显示，你对星空主题有持续偏好。”江辰说，抱着她缓缓旋转，让星光在他们身上流转，“而且，我们的故事从‘星辰予你’开始。逻辑上，应该用星空结束这一天。”
林暖暖仰头看着那些光点，然后看向他，眼里有星光，也有泪光：“江辰，你知道吗？我现在非常、非常幸福。”
江辰停下舞步。音乐还在继续，周围的宾客开始陆续加入舞池，但他们站在中央，像风暴眼中平静的一点。
“我能测量你的生理指标吗？”他问，声音很轻。
“怎么测？”
江辰低头，额头轻轻贴上她的额头。这个姿势让他们靠得很近，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能看见对方瞳孔中自己的倒影。
“这是不精确的测量方法。”他低声说，“但我能感觉到你的体温，听到你的心跳，看到你瞳孔的扩张度。综合这些非量化数据，我得出结论：你的幸福指数处于峰值状态。”
“你的呢？”林暖暖问。
江辰沉默了片刻。他意识到，自己此刻并不想分析，不想测量，不想把这种感受拆解成可处理的变量。他只是想沉浸其中，像浸泡在温暖的海水里，让每一个细胞都记住这种饱满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感觉。
“我的结论是，”他最终说，“这个系统的两个子系统，达到了最佳同步状态。且这种状态，我希望永久维持。”
林暖暖笑了，眼泪终于滑落，在星光下如钻石般闪烁。她踮起脚尖，吻了他。
这个吻很轻，很短暂，但在舞池中央，在模拟的星空下，在所有爱他们的人的环绕中，它拥有了某种永恒的质地。
音乐转换到下一首曲子，节奏轻快起来。张恒和苏晓滑进舞池，跳起了活泼的摇摆舞；李铭被赵小薇拉进来，笨拙但开心地转着圈；林父和江母也开始跳舞，动作缓慢而庄重。
江辰和林暖暖退到舞池边缘，手里不知被谁塞了两杯新的香槟。他们并肩站着，看着眼前的一切：朋友，家人，烛光，星光，音乐，欢笑。
“今天有很多不完美的地方。”林暖暖忽然说，“我的头纱在教堂差点被门夹住，张恒真的差点打翻酒杯，你的誓词临场发挥，我们的舞步也不是标准的三拍……”
“但数据真实。”江辰接上她的话，“且系统表现超出预期。”
林暖暖靠在他肩上，手中的香槟杯折射着满天的星光：“是啊。真实，且美好。”
江辰喝了一口香槟。气泡在舌尖炸开，甜而微涩。他想起四年前，在A大新生报到点，那个莽撞撞翻他模型的女孩；想起图书馆自习室里，她在笔记本上画下的第一个卡通公式；想起初雪那天她冻红的鼻尖；想起无数个平凡却珍贵的日常瞬间。
所有这些数据点，连成了一条轨迹，引领他们来到此刻——站在五月的星空下，作为夫妻，见证着爱他们的人们的祝福，手中握着彼此的手，无名指上戴着象征永恒的圆环。
江辰把空酒杯放在旁边的桌上，转向林暖暖：“根据协议，婚礼流程将在三十分钟后进入送客环节。在此之前，我还有一个未完成的动作。”
“什么动作？”
江辰伸出手，掌心向上，一个标准的邀请姿势——这个动作他们练习过很多次，终于在此刻做得自然而优雅。
“林暖暖女士，”他说，声音里有种罕见的、不加掩饰的温柔，“我能请你跳第二支舞吗？这次我保证，不数拍子了。”
林暖暖把手放在他掌心，眼睛弯成月牙：“江辰先生，我以为你永远不会问。”
他们重新走进舞池。这次，星光只为两人而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