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潇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便看到一棵高大的桑树,其繁茂的枝叶从围墙内伸展出来,树冠犹如一把巨伞。
骆潇扶着谢桑年下车,小厮将轮椅搬过来,骆潇扶他坐上去,他始终一言不发,从门外到院子里,他眼睛一直盯着那株桑树看。
负责接待他们的婆子,叫康嬷嬷。
她注意到谢桑年的目光,便主动说道:“在我们这里啊,几乎每户人家院子里,都种有桑树和梓树。我们家大小姐,从小就是在桑树和梓树下边玩耍长大的。”
谢桑年嘴唇绷得紧紧的,桑树可养蚕。
在一个家庭里养蚕这件事,多数时候是母亲在做;梓树可做家具,还能做棺木,多数时候是父亲在做。
桑梓意味着家、意味着父母、意味着孝道。
所以,它们也代表着“故乡”。
康嬷嬷说,骆静姝从小在桑梓树下玩耍长大,说明它们还代表着童年的记忆。
谢桑年瞧见,院子里的桑树擎天而立,其冠如盖,遮天蔽日。
岁月在它虬结的枝干上刻满沟壑,而蓊郁的新叶却在每根苍老的枝条尽头,迸发出墨绿的、沉甸甸的波涛。
它静默着,却像是撑开了一方由厚重光阴与丰饶生命共同构筑的天地。
在这样一片天地之中,是否曾有人无忧无虑地长大?在他们长大的过程中,会上树掏鸟蛋吗?会有秋千来回摆动吗?会有无数欢声笑语撒入风中吗?
康嬷嬷说:“仔细算来,这株桑树已有二十年轮了,移栽过来的时候,不过有一人那么高大而已。”
骆潇道:“以前我们住乡下,鲜少看到如此高大的桑树。”
因为没养蚕,所以桑树也很少见。
康嬷嬷笑道:“说来不怕姑娘与公子笑话,我们家里也没有,都是大户人家才有这么大的桑树和梓树。”
谢桑年的视线,终于从桑树上转移到康嬷嬷脸上,他想,自己或许知道谢桑年和谢依宁这两个名字的由来。
他又想起周砚亭说他和京都某位亲戚长得像。
紧接着想起母亲的死亡原因。
“老爷夫人听说了小少爷的事情,先行回府了,不过晚饭我已经着人准备好了,姑娘与公子稍作梳洗,便到饭厅用晚饭。”康嬷嬷说道。
“多谢嬷嬷,您辛苦了。”骆潇往康嬷嬷手里塞了一把铜钱:“往后还要劳烦嬷嬷多多照顾提点。”
行李有小厮搬运,送入收拾好的房内,骆潇则推着谢桑年跟着康嬷嬷去做简单梳洗,然后去饭厅吃晚饭。
饭菜很丰盛,应当是骆家老爷和夫人原本准备在这里招待他们的,临时有事走了,但是菜肴已经做了很多。
骆潇便将其中一些菜肴,叫康嬷嬷拿下去给其他人分了吃。康嬷嬷替大家谢过之后,便把菜肴拿下去了。
即便如此,菜肴还是很丰盛,不过骆潇注意到,谢桑年吃得十分克制,似乎自从看到那棵桑树开始,他的脸色就始终处于结冰状态。
骆潇问:“桑树可有什么说法?”
谢桑年瞧她一眼,没有回答。
康嬷嬷过来说:“热水都准备好了,不知姑娘与公子何时去沐浴更衣?”
骆潇深深看了谢桑年一眼,起身回房间拿衣服,跟康嬷嬷去澡房洗澡。
她洗澡出来,换谢桑年进去。
这是个一进的院子,骆潇和谢桑年分别住东西两个厢房,正房被他们空出来,骆潇准备布置成谢桑年的书房,以及待客用的客厅。
如果某天骆静姝带她父母过来,也好有地方坐。
骆潇没回屋子,她去找康嬷嬷询问骆静姝的孩子如何了,可有消息传来?
骆府此时气氛十分紧张。
大夫来了之后,先是确定奶娘轻微中毒,从而确定孩子中毒源,如今虽然已经给孩子开出了解毒方案,但孩子太年幼,依旧叫人胆战心惊。
骆家老爷和夫人先前就知道,骆静姝生这个孩子有多惊险,如今看见孩子这般,心中更是说不出的担忧。
全家人一直熬到半夜,孩子的情况才稳定。
他们从别处请来的奶娘,确定身体健康之后,叫她给孩子喂奶,孩子能够正常吮吸了,他们才算是彻底松了口气。
骆老夫人更是激动得把骆静姝一把搂入怀中,“孩子你吃苦受罪了,幸好孩子没事,你也能安心了。”
这段时间以来,骆静姝都是一个人消化着所有情绪,方才又为孩子的事情提心吊胆,如今听了母亲的话,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流。
老夫人忙不迭地给她擦眼泪:“你才生孩子不久,身子虚着,可不能把眼睛哭坏了,咱们还要一起看着孩子长大呢。”
骆静姝这才止住了眼泪。
沈怀安走上前来说道:“因为孩子的事情,叫岳父岳母跟着担忧,真是小婿与静姝的不孝。如今夜色已深,请让小婿送您二老回房间休息。”
骆老夫人道:“你赶路一天也辛苦了,叫奶娘他们照顾好孩子,你也回去休息吧,静姝送我和她爹就行了,我们与静姝太久没见面,想和她单独聊一会儿,今晚上静姝在我那里睡。”
沈怀安立即弯腰拱手,恭送他们离开,眉目与姿态间,尽显儒雅、客气与恭敬。
只他转身回房间之后,神色倏然冷下来。
今日只是暂时避免两个老人见到骆潇而已,若他不采取其他措施,他们迟早要和骆潇见面。
必须想一个连环计。
先弄死两个老的,对外宣称骆静姝悲痛过度,疯了,把骆静姝关在院子里,骆潇一定会来看她,再趁机把骆潇一起除掉。
回头还能把骆潇的死,推到骆静姝头上——一个疯子,误杀是很正常的。
只是需要好好计划,还得有帮手。
沈怀安迫不及待从窗户跳出去,三拐四绕的,进入另外一个院子,那是骆清妍的院子。
骆清妍似乎知道他迟早会来,一直给他留门,见到他就问:“你不是说,此次出门一定要她命丧黄泉?为何她活着回来了?而且还生了个儿子回来!”
她不高兴,对沈怀安有怨言,但想到接下来的计划,沈怀安抱住她,哄着:“出了不少意外,你等我说给你听……”
另外一边,骆静姝派人去启明巷,告知骆潇孩子已经没事,这才跟着爹娘回他们的院子。
书信里能说的内容有限,爹娘大概知道她生产艰难,但不知具体细节,骆静姝事无巨细告知他们,并且让他们从此后防备着沈怀安。
老夫人无法相信,向来彬彬有礼的沈怀安是这样的人:“女儿你是不是误会他了?我瞧着他不像是这样的人,平日里他对你多体贴照顾,娘都看在眼里的。”
骆静姝知道他们无法轻易相信。
如果不是她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她也无法相信!甚至他还对他们的孩子下毒,那不仅是她儿子,也是他亲生的儿子啊!
虽然没有证据,但她已经确定就是沈怀安了,只不知他为什么下这样的毒,不够致命,但像是在故意扰乱什么一样。
“或者是有人挑拨离间你们夫妻关系,从中获利?”骆老爷也问。
骆静姝道:“爹娘,我知道你们一时间难以接受,但请你们相信,他迟早会露出破绽来,他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防人之心不可无,你们接下来都得听我的!”
二老见骆静姝这般认真,便点点头,但心中还是抱着一丝侥幸,希望骆静姝和沈怀安之间只是误会,他们只是被谁挑拨离间了。
……
骆潇得了孩子已经无碍的消息才睡下。
太累了,第二天她是被外头的声音吵醒的。
骆家二老留在这里伺候他们的,除了康嬷嬷之外还有一个小厮和一个丫鬟,如今已经把朝食做好了。
另有何裕兴安排的一个小厮和车夫,昨夜都歇在倒座房。
骆潇起床的时候,他们已经吃过朝食,甚至连何裕兴都已经带着人上门了,就等着骆潇起床和他商议接下来的行程。
骆潇快速梳洗,吃朝食,去见何裕兴。
今天是初七,初十就是谢桑年入学考试的日子,此时他已经在书房里读书写字,骆潇没打扰他。
阳光明媚,天气晴朗,她和何裕兴在院中亭子里商谈各种事宜。
骆潇想来想去,觉得还是自己开采生硝比较划算,这个年代生硝还很昂贵,但是何裕兴有钱有人,自己开采生硝就不难。
何裕兴再次诧异:她居然连开采生硝都会!
双方商定之后,由何裕兴带着人手去寻找合适做冰窖的地窖,直接买下来。
骆潇则带着两个熟悉府城各处的人,去寻找可以开采生硝的地方。
何裕兴说了:“如果我名下的土地山头没有,去看别的山头也行,我们可以把别人的山头买下来。”
在大周,人们对生硝的开发还太少,而且寻找生硝并不难,骆潇在第二天下午就确定了山头。
她收工了,让底下的人回去告诉何裕兴,明日来此处买山头,就可以开采了。
山头在郊外,回去的时候要路过一些村子。
忽然看见一个五六岁小姑娘,哭着从村子里跑出来,身上还沾染鲜血,骆潇吓一大跳,身边两个小厮立即把她护在身后。
乡村道路狭窄,小姑娘差点撞到小厮身上,她被拦住,小厮紧张问她:“发生什么事情了?”
小姑娘哭着说:“我娘要生了,但小弟弟没出来,娘流了好多血,她叫我去请接生婆,但我不知道去哪里请,哥哥姐姐你们知道哪里有接生婆,可以救我娘吗?”
骆潇听了这话,脑子里立即出现这样一种画面:一个孕妇独自在家带孩子,还要操持家务,因为一胎是女儿,家里人对她丝毫不重视,她忽然发作了。孩子生不下来,流了很多血,吓坏了,不敢动,只能叫女儿出来请接生婆。
孩子未生就出血,是九死一生之症,当初骆静姝可没有这么严重,还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骆潇犹豫要不要去救命,哪怕间隔两个月,她依旧没有足够的帮手,仍然没有现代一切设施,去了说不定不能帮助产妇,还把自己搭进去。
可她是医生,根本做不到见死不救。
如果见死不救,她余生将活在愧疚之中,再也无法开心。
算了,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我略通接生之术,你带我去看看。”骆潇说道,如果产妇已经不行了,那她也不勉强自己。
但如果还有一线生机,她便试一试。
又对身后两个小厮说道:“你们去看看隔壁是否有妇人在家,请她们来帮忙。”
也算给她做个见证,如果产妇不行,就证明人不是她害死的。
二人点头,照做。
骆潇则跟着小女孩,快步跑进她家院子,进入大门,直奔产妇房间而去。
而俩小厮去隔壁请妇人前来帮忙的时候,妇人惊讶道:“两位小哥莫不是骗人吧?隔壁嫂子根本没怀孕啊!”
俩小厮震惊,而那位妇人见他们面生,根本不敢跟他们走,还威胁他们赶紧离开,否则要喊人了。
他们迅速回来,彼此对视一眼,冲进小姑娘家里,别说产妇了,就连刚才的小姑娘,以及骆潇都消失不见了。
“我们中计了,怎么办?”小厮吓得脸色煞白,根本没有想到,好端端的出来找山头,居然会遇到这种事。
骆潇是他们主子的贵客,其实现在相当于他们半个老板,结果骆潇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消失不见,主子岂不是要削了他们?
还有那位谢公子,一路上过来府城,他虽然拒人千里之外,很冷漠的样子,但他视线一直粘着骆姑娘。
如果让他知道,他们没有保护好骆姑娘,不知会如何对待他们?
眼下,他们除了担忧骆潇之外,想到自己的处境,也很胆寒。
“你,你在附近找找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我,我回去告诉主子,看看接下来怎么办。”其中一个小厮说道。
另外一个小厮点头,双方就此分头行动。
何裕兴得知骆潇失踪的消息,也吓一大跳,当即召集二三十人,准备去找人。
另外还安排了几个人,跑去找谢桑年,告知他这件事,结果谢桑年居然不在家。
康嬷嬷说:“吃过午饭谢公子便出门了,昨日他外出找书,在外头认识一位小公子,那小公子来约他,他们二人便一起出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