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骆静姝分开之后,骆潇和谢桑年回了租住的屋子,此时已经是半下午时光,暑气从地底下蒸腾上来,草木被晒得蔫蔫的。
骆潇给自己和谢桑年分别倒了一杯水,坐在屋檐下一边吹风一边喝。
“之前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是说谢德丰把你腿打断,以及你被赶出书院这件事?”骆潇问他。
谢桑年面无表情,微微垂着眸子。
那天的事情,他后来复盘了几次,再加上这段时间所发生的事情,他想,他已经推测出事情完整情况。
记得那时,学子们夜以继日,奋笔疾书,在为接下来的秋闱做准备,他也不例外。
从他进入学堂那一刻开始,他就发下誓言,快一点,再快一点,带谢依宁逃离竹溪村那个地狱般的地方。
不管温习书本,还是上课,他都聚精会神,专心致志。
那天的傍晚,同窗们都去吃晚饭了,他依旧在学堂里面读书,一日三餐,他可以省去朝食和晚饭,只吃午饭这一顿。
他沉浸在夫子白天讲过的知识里,谢德丰就是那个时候冲进来的,他以为是吃过晚饭的同窗回来了,没有回头,然后就被谢德丰一脚踹飞。
他倒在地上,人都是懵的,谢德丰抄起凳子朝他脑袋砸过来,他听到学堂外有声音响起:“谢桑年行窃!”
那道声音很尖锐,但听在他的耳朵里,十分恍惚,他甚至没有来得及去辨别那是现实还是梦境,只全身心躲避谢德丰砸下来的凳子。
他多处受伤,浑身的血,保住脑袋没有被他砸死,右腿却被他砸断了。
院长、夫子,无数学生围拢过来。
纷杂不已的声音里,有震惊、错愕、唾骂,还有鄙夷,都在说他行窃了。
丁夫子护着他,说他不可能行窃,请院长彻查此事,但是却有人从他枕头底下,掏出一枚玉佩以及五两银子。
银子装在一个普通钱袋子里,看不出什么特别,但是仔细看的话,上面绣了小小一座山,韩千山说那是他母亲给他做的钱袋子。
还有玉佩,上面也刻着一座小小的山峰,同样属于韩千山无疑。
谢青林带头站出来说,谢桑年是怎样的贫穷,穷到没有替换的衣服,很多时候洗了衣服都直接穿湿的。
又有人说他穷到一日三餐都吃不起,只吃中午那一顿。
因为他穷,所以他惦记上了别人的钱财,于是他偷窃韩千山的玉佩和银子,就有了足够的动机。
谢德丰更在一旁咆哮:“老子送你进书院,是要你学好,光宗耀祖的,你居然学会偷东西!”
有了亲生父亲的“拳脚”,越发证明谢桑年偷窃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他还听到院长呵斥丁夫子:“这就是你日日在我面前夸赞的学生!位居榜首又如何?品行败坏的学生不能要!”
一切都发生在他猝不及防的情况下,好像在瞬息之间,他就被定罪,他重伤、他流血、他断腿,他被众人冷眼旁观,他被丢出书院。
谢德丰处在醉醺醺的状态,打爽了就走。
他被丢弃在书院大门口,书院大门关闭,他躺在黑暗之中,看着书院里燃烧的莹莹烛火。
骆潇听完他的描述,直接头皮发麻。
她想着如果自己正在专心致志做手术,有个人忽然冲过来,把她打一顿,她肯定也是懵的。
被打到重伤,又没有办法为自己辩驳,只能眼睁睁看着别人给自己定下罪名,然后被赶出去……
谢桑年遭遇这等事情的时候,才十四岁吧?
那天的他一定很疼很绝望吧?
他那时候会不会以为,再也没有明天?
“谢德丰愿意送你去书院读书,没有理由忽然冲进去对你动手。他也不像是道德感很强的人,认定你偷窃,就要‘大义灭亲’!会不会是有人怂恿他?”骆潇道。
谢桑年脸色冰冷,“嗯”了声。
“他最初愿意送我去读书,是因为有人和他说我聪明,如果将来考取功名,对他有用。他喜欢被夸,所以决定送我去书院。”
骆潇道:“那他为什么忽然不愿意了?将来你考取功名,他是你父亲,获利很大。”
关于这个问题,谢桑年有过许多猜测。
也许因为谢德丰酗酒太多年,掏空了身体;也许因为他常年赌博,掏空了钱财。
谢德丰在烂泥里越陷越深,而他却日渐长大,前途无量,谢德丰想要自己和他一样,烂在泥团里。
也许谢德丰渐渐意识到,母亲的真正死亡原因,是埋在他们父子之间的一道雷,谢德丰害怕自己变强大,以后为母亲报仇。
又或许,他当时刚好欠下一笔赌债,有人给他一大笔银子,让他进入书院,坐实自己行窃的罪名。
什么理由都有可能。
甚至是三种理由同时存在,也有可能。
“在这件事里,谁获利,谁就是诬陷你的那个人。”骆潇道:“而谢德丰、谢青林,以及书院,在这件事里扮演的角色,起到的作用,你想必已经分析清楚了?”
谢桑年道:“去年秋闱,韩千山没有考上举人。不过他已经通过弘文书院的入学考试,今年整个云江县,有且仅有他一人通过。进入弘文书院,下次秋闱,他中举胜算会高很多。”
骆潇道:“也就是说,他在和你争夺进入弘文书院的机会?”
“嗯。”
骆潇既错愕又愤怒:“他是不是傻?去年秋闱你如果中了,今年直接参加春闱,然后上京都准备殿试,根本不需要跟他竞争,他依旧有机会进入弘文书院!他简直脱裤子放——多此一举!”
现在的谢桑年看起来清冷淡漠,如同高岭之花似的,骆潇忽然觉得,在他面前说“放屁”两个字,有点粗俗。
不过,她已经把这两个字吞下去了,为何谢桑年还定定地盯着她看?
“你为何认定我一定可以连中,直接参加殿试?”谢桑年问,她似乎总是对他有种盲目的信心。
她相信,但是韩千山不相信,始终认定自己会和他争夺进入弘文书院的机会。
又或者,韩千山曾经接连几年的榜首位置被他抢了,又怕他先一步中举,故而除他之心日盛。
骆潇干咳两声,总不能告诉他,因为他前世哪怕瘸腿,无缘科考,也做了丞相,还覆灭了整个大周朝。
“现在已经知道背后的始作俑者,你有什么应对之策?”骆潇推进话题。
谢桑年看她片刻,声音很轻,喊她:“你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