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陈大夫等人怀疑自己听错了,一个个错愕不已地看着骆潇。
骆潇在周大夫面前蹲下来,神色严肃而认真:“在今日以前,他走路时,两条腿一深一浅。所以我猜测他小腿骨是斜形或者螺旋形骨折,因为没有及时治疗,导致骨骼在错位的情况下愈合,形成了‘畸形愈合’。”
周大夫微微颔首,又伸手去摩挲谢桑年的右腿,感知骆潇所说的可能性是否存在。
骆潇知晓,在古代无法拍片的情况下,只能依靠厉害的大夫去摸骨,很多情况无法准确判断。
而她说出的情况,不过是给周大夫提供一种思路,周大夫可以根据这种可能性去进行摸索和判断。
一盏茶的时间后,周大夫道:“情况应该就是你说的这种。”
旁边的陈大夫带着几分怒气,道:“你们应该在他骨头畸形愈合之前,带他来治疗。然而你们拖了这么久,还让他腿骨再次被打断,如何能治?”
骆潇道:“畸形愈合的情况下,想要治疗好这条腿,需要胆大心细的大夫进行折骨再续。
“折骨再续的意思是说,大夫通过计算好的力道,将已经长好的骨头在原骨折处附近重新打断。然后立即进行正确的手法复位和对线固定,让骨骼在笔直的位置上二次愈合。
“无论如何,他都要承受一次断骨之痛,才能换回来一条完好的腿。现在这条腿已经再次断掉,不需要我们再动手将其打断。”
周大夫愕然看着她,好大胆的想法。
本来以为药童告知,他有机会可精进医术,不过是姑娘狂妄,不知天高地厚而已,没想到竟是真的。
不管最后能不能成,至少这个想法值得尝试。
陈大夫道:“可若是这次断骨的位置,并不在原来断骨附近呢?”
骆潇抿住嘴唇,这确实是一个麻烦事,总不能再把谢桑年的腿骨打断一次,那样的话,他腿脚直接断成三截了。
那种钻心的疼,少年怎么承受得住?
即便他能承受疼痛,又如何百分之百确定一定能好?
这也是骆潇一定要见到周大夫的原因,他既然优于常人,在判断以及动手的能力上,一定也优于常人。
深吸口气,骆潇再次看向周大夫,道:“周大夫,您可以根据他这条腿的肌肉形态,来判断骨头的错位情况。我可以给您画一张图纸,详细描述一条腿上的肌肉、神经和血管分布情况。不知在如此情况下,您能否将他的骨头接回原位?”
周大夫眼眸亮了亮:“我可以通过双手按压,感知他哪条肌肉最紧张,哪个方向有阻碍。若你能将一条腿的血管、神经分布情况画下来,那再好不过,我们可以尝试一番。”
周大夫立即叫人准备笔墨纸砚给骆潇。
骆潇对人体构造非常了解,知道此次治疗对谢桑年至关重要,她像每次手术一样,专心致志,全神贯注!
午后的日光,从屋外斜照进来,将骆潇的身影逐渐拉长,她的衣服脏污沾染血迹,发丝凌乱还黏在脸上,但她专注画画的样子,像是渡上一层金光,令人舍不得挪开目光。
陈大夫觉得她在撒谎,或者说大话,一个年纪轻轻的少女,怎么有这等本事?
即便她真有天赋,也没有哪个人家,会将姑娘往这方面培养。
愿意把姑娘往这方面培养的人家,则没有足够多的资源和能力。
他凑过去看,却看到人体一条腿,详详细细跃然纸上,别说血管,就连腿脚里面都有哪些骨头,骨头大小,她都详细画上去了。
微微低头,骆潇细细将墨迹吹干,而后将图纸递给周大夫。
周大夫眸中出现惊艳之色。
就是上面的字……好多错别字!
有一些他都不认识!
骆潇指着上面的字,和他说这是哪里、那是哪里,周大夫渐渐便认识这些错别字了。
他根据图纸,再次按压谢桑年的右腿,通过手指感知力,能够精准地确定哪里紧张、哪里受阻了。
他惊喜地道:“这位小兄弟运气很好,二次被打断的地方,正好就是骨头长歪的地方,但还需要更精确地查看才行。”
“准备摆锯或者骨凿吧。”骆潇把具体操作方式告知于周大夫。
周大夫年轻,又敢于尝试,确实是个胆大心细的人,他只是没有机会像她一样,学习现代医学知识,导致想法落后了上千年而已,并不代表能力比她差。
现在周大夫听了她的方法,简直跃跃欲试,当即让人把谢桑年送挪到内院,又叫人去准备各种工具。
谢桑年处在半昏迷状态,仍然不忘记盯着骆潇,视线一刻不曾离开过她的身影。
骆潇想到他接骨这件事的具体操作方式,对谢桑年来说无异于酷刑,比之当初骆静姝的情况好不了多少,心尖颤了颤。
跟上前去轻声安慰他:“与其任由它一直疼着,日日夜夜难熬,我们长痛不如短痛。经过这次治疗,等你好了,以后就不会再疼了。”
谢桑年长长的睫毛颤了颤,掀开眼皮子看她,沉默不语。
“他们准备物件,还需要一会儿时间,我去给你买些吃的。”
骆潇转身要走,却又被他抓住手腕,他依旧很用力,但仍然只是看着她,没有任何言语。
他的眼神很冰冷,没有多余的情绪,骆潇简直看不透他的想法。
在她的心里,谢桑年并不是一个轻易会感到害怕的人,当时老头子拿火烧他,他都不躲不避,可见忍痛能力一流。
她甚至觉得,谢桑年从不会脆弱。
为何今日总是抓着她的手,不许她走开?
「……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骆潇想着:「他没有爹娘陪在身边,又痛到极致,开始想娘了?现在把我当他娘了?」
骆潇试探性说道:“太疼太害怕了,你是不是开始想你娘了?”
谢桑年:“……”
骆潇:“没关系,我可以在这里陪你,直到周大夫把你的腿骨接好为止,这次我们身上有足够的银子。”
见他没有说话,骆潇觉得自己可能猜测正确了,只是少年脸皮薄,不好意思说,害怕和疼痛全都表现在攥住她手腕这个行动上。
她只好请药童拿了铜板,出去帮忙买肉粥和包子,还得给药童两个铜板的茶水费。
从昨晚到现在,跑了几十里路,一口饭都没得吃,骆潇饿得前胸贴后背,一边喂谢桑年喝粥,一边往自己嘴里塞包子。
谢桑年似乎疼得厉害,又不太清醒,吃得很慢,骆潇吃完三个大肉包子,他的粥才喝了一半。
她又掰下一点包子,沾了粥,送到他嘴巴里,谢桑年忽然抬起眸子来看她,骆潇猝不及防撞上他的视线,不知为何,心口颤了一下。
谢桑年长得好,五官立体完美,轮廓线条也十分优越,这一眼他眼眸十分澄澈,显得特别特别的乖。
他脸上的脏污还没来得及擦去,越发衬得他现在的模样十分可怜,像极了乖乖巧巧又受尽委屈的宝宝。
……造孽!可怜男人是不幸的开始!
就算他现在还是个少年,但他将来会长成个男人,而且还是奸相!
骆潇立即收回视线,问他:“还要吃吗?包子还是粥?”
谢桑年看了眼包子,便去看她的脸。
骆潇又像刚才那样,撕下来一点包子皮,裹住一点肉馅,怕他噎住,又沾一点粥,送进他嘴巴里。
吃下一个包子,骆潇见他累极,眼睛快要睁不开,便劝他:“你安心歇息一会儿,接骨之后还要受罪很长一段时间,恐怕那时候你想睡,也疼得睡不着。”
这话不说还好,刚说出口,就像是什么恐怖言语,谢桑年瞌睡或者眩晕顿时消失不见,眸光清明地盯着骆潇。
骆潇:“……”
半个时辰后,周大夫过来表示,一切都准备好了,可以按照骆潇描述的方式,开始治疗谢桑年的腿脚。
为了等会儿的手术镇痛,骆潇在制冰,谢桑年一直盯着她,她没法走远,生硝和水都是请药童帮忙拿来的。
她在谢桑年床前制冰。
不过现在冰块还没有制出来,好在水已经够冰冷了,她点点头,便要从谢桑年小床边站起来。
谢桑年反射性攥紧她的手,终于开口说了一句话:“不要把我打晕。”声音很是沙哑。
骆潇手骨被他攥到发痛,手腕处瞬间泛起一圈红痕,但谢桑年似乎没有松开的意思。
“我和周大夫一起帮你把腿骨接上。”示意他松手,否则她没办法动作。
谢桑年盯着她的眼睛,像是确定她有没有撒谎,半晌才慢慢松开她的手腕。
骆潇叫大家洗手消毒,尤其是器械,要经过水煮才行。
她拿来布条,将谢桑年的大腿根部死死勒住,让他整条腿麻木起来。
又用冷水反复擦拭谢桑年的伤处,让他皮肤失去知觉。
谢桑年躺在小床上,侧头看着骆潇的手指,以及她认真无比的脸。
从来没有见过比她更认真的女子,就连书院那些读书的儿郎,似乎也从没有过她此刻的认真。
药童拿着那张腿脚内部结构图,立在一边,随时给周大夫看。
周大夫拿起工具,准备开始动作。
骆潇忽然摁住谢桑年的两边肩膀,自上而下看着他:“谢桑年,接下来的痛苦只是幻觉,真实的是你即将获得新生……”
嗯,要是她会催眠就好了,不用眼睁睁看着如此稚嫩的少年,遭受这等酷刑。
“只要熬过去,你就可以重新站起来,重新回到书院去,考取状元,位极人臣,彻底摆脱昔日的噩梦,过上充满希望的美好日子!”
谢桑年目光直直地看着她:“你这样相信吗?”
骆潇斩钉截铁:“对,我这样相信!你会日日吃饱饭,还有肉;你可以天天穿绫罗绸缎,只要你喜欢;你还会有大房子,遮风挡雨,无数的仆人照顾你,你会变得无比尊贵……再也没有人敢欺负你!”
“你喜欢那样的生活吗?”谢桑年的视线,紧锁她的容颜,眼神还是那么淡漠,却显得无比认真。
骆潇道:“当然,我喜欢这样的生活,我最讨厌下厨了,也不喜欢打扫房间,我还喜欢漂亮的衣服首饰,当然也想做个很优雅的人,有白皙的皮肤和纤嫩的手指……”
但是只有有钱了,才能花钱请别人做这些事,她才可以真正的优雅,否则穿个裙子干活都嫌裙子碍事。
哎不对,跑题了!
她正准备把话题扯回来,却听谢桑年道:“好,我知道了。”
又是那种很乖很乖的表情,骆潇有点恍惚,这个乖乖的饱经风霜的少年,将来真的会成为覆灭全国的奸相吗?
“我要开始了,摁好他。”周大夫的声音传来。
骆潇的双手用力地摁紧谢桑年的两边肩膀,还有两个药童在旁边帮忙,担心骆潇一人之力摁不住他。
谢桑年却乖巧无比地躺在床上,眼睛看着骆潇,似乎在说,不管等会儿发生什么,会有怎样锥心的疼痛,他都不会逃避,不会闪躲。
有那么一瞬间,骆潇简直忍不住相信,等会儿的手术不疼。
然而,当周大夫开始动作的时候,她双手摁住的谢桑年浑身还是紧绷起来,整个人几乎要从床上弹跳而起。
可是骆潇其实没怎么用力,他也没有弹跳起来,他在最大程度地控制他自己,脸上满是汗水,脸色很苍白。
不过短短一个瞬间而已,汗水就黏湿他的头发,甚至往下滴落。
他眼眶一片猩红,似乎不愿意骆潇看到他如此模样,终于偏开脸去,不叫骆潇看到他的脸。
骆潇把提前准备好的小木棍,塞进他的嘴巴,他抗拒着,汗水一滴一滴往下淌落,滴在他的枕头上,很明显的一片濡湿。
骆潇见状,牙齿打颤,简直要掉下眼泪:“疼得受不了了,你就哭出来!”
不要这么强忍着,她宁愿谢桑年挣扎,或者哭出声,哪怕惨叫出声也可以,总比他把一切疼痛无声地往肚子里吞去要好。
他还只是个少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