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暴雨倾盆。
刘尚踏出玉瑄宫时,夜雨已滂沱如注。他未乘轿,只撑一柄油纸伞,径自疾行至候正司。雨水打湿了他的袍角,溅起的泥点沾染了蓝灰的衣摆,他却浑然不觉。
候正司正厅内灯火通明,张廷正伏案审阅卷宗,闻报即刻迎出。不待刘尚开口,他便将日前之事如竹筒倒豆子般尽数道来,语速急而不乱,显是早已备好说辞。他详细禀报了如何安置王元、如何处理李桇领一案的相关文书,甚至将几个涉案人员的背景来历都梳理得清清楚楚。
刘尚静立厅中,面色静如幽潭。雨水从他衣角滴落,在光洁的地面上汇成一小滩水渍。待张廷言毕,他目光扫过堂内垂首侍立的众人,缓声问道:诸位觉得,他所言可是实情?
堂中诸人皆低眉敛目,不敢妄答,目光却不由自主瞟向张廷。这番问话看似征询众人之意,实则刘尚是将不信任摆在了明处。
张廷自然明白义父已起疑心,却不慌不忙,只坦然迎上刘尚审视的目光。烛火跃动下,刘尚眼中情绪凝固如冰,却仍存着几分等待坦白的耐心。
儿子有话欲与义父单独禀告。张廷忽然开口,语气格外恭谨,请义父屏退左右。
这声叫得突然,刘尚心念微动,竟真生出几分老父的沧桑之感。他摆手示意,众人如蒙大赦般疾步退出,厅门一声合拢,只余这对各怀心思的父子在空旷的大厅中对峙。
雨声被隔绝在外,厅内顿时陷入一片寂静,唯有炭火偶尔爆出细微的噼啪声。张廷率先打破沉寂,跪禀道:儿子已将王将军送至其夫人处。将军伤势虽不重,但失血过多,需好生将养些时日。儿子已请了太医署最好的外伤大夫,用的都是上等的金疮药。
刘尚却不接这话,只淡淡道:你当知我并不关心有多少人欲除李桇领,更不关心王元的伤势。自当年你去扶苏城寻那翠翎海晏穿花云缎起,我便一直在想,为何明明是康闾要讨好皇贵妃,出面的却是你。他目光渐锐,如刀般刺向张廷,我的这个好儿子究竟是谁的人?背着我,到底做了多少事?这些日子我甚至在想,秦淑妃的死是否也与你有关联?
提及秦淑妃,张廷额角终于渗出细密汗珠。宫墙之内,人人皆如立危墙,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但他听得刘尚疑心他投靠了某方势力,反倒暗自松了口气——因为他从不真正属于任何一派。
张廷从容自袖中取出一锦盒,双手奉至刘尚面前:义父容禀。儿子这条命是义父所赐,恩同再造。若有不孝,有何面目存活于世?这些年来,儿子虽行事放纵,却从未做过对不起义父之事。
刘尚启盒一看,内整整齐齐码着一叠银票,数竟达十万两。他拈起银票浅笑,指尖在票面上轻轻摩挲:这便是你所图?
张廷目光恳切,语带真诚:富与贵,人之所欲。即如贞妇爱色,纳之以礼。故儿子爱财,亦取之循道:不悖义理,不负义父。这些银两,都是儿子这些年辛苦积攒,本想作为义父寿辰之礼...
这些年来你周旋于朝臣之间,就只得这些好处?刘尚打断他,语气中带着几分讥讽。
儿子不善经营,又好关扑之戏,奈何技不如人,出多进少。张廷叹道,声音中带着几分自嘲,况且世道艰难,外患内忧。儿子这般刀头舔血,不过是想活一日算一日,为日后谋条生路罢了。您也知道,儿子实在是穷怕了。
随即他将翠翎海晏穿花云缎一事原委道来。原来云頔和早存谋夺云易尚家产之心,欲贿赂采办宋岩。宋岩乃康闾外甥,贪财好色,因江一栴查出一批上好丝缎未入账,急忙求助康闾。康闾便故意在萧汐湄面前夸赞丽妃穿此衣如何动人,惹得皇贵妃心痒,向景宗求取。景宗既宠萧汐湄,亦好奇此缎妙处,遂命宋岩密寻。宋岩原本不屑与云頔和结交,但因皇命在身,终应约赴宴。二人臭味相投,一拍即合。至于张廷参与其中,不过是宋岩为避人耳目,让云頔和出资请恰巧在扶苏公干的张廷代为出面。
当时儿子想着,不过是代买一匹缎子,便能得如此丰厚的酬劳,何乐而不为?张廷语气平静,至于后续发生的那些事,儿子确实不知情。
刘尚听罢,不置可否,只淡淡问:那么云易尚夫妇因这缎子丧命,江一栴被贬官发配三千里,也在他们谋划之中?
这儿子就不知了。张廷神色不变,眼神坦荡,当年宋岩寻我,给了一万两银票。儿子想着不过是代买物件,便能白得这些银子,便应承了。其后种种,与儿子无干。若义父不信,可派人详查。
刘尚垂眸沉吟,张廷行事虽看似放纵不羁,却总抓不住大错处。他那眼底的真诚如隔薄纸,虚实难辨。恍惚间,刘尚竟似看见当年同样在权谋中求存的自己。只不过他求的是权势,而张廷所求,当真只是这些银票么?
厅外雨声渐小,转为淅淅沥沥的轻响。刘尚手指摩挲着那叠银票,片刻后竟将锦盒推回张廷面前:这世道存些银子倒是好事。但要记住钱是怎么来的,莫忘你是候正司的人,咱都要为太后尽忠。有些钱,烫手。懂么?
儿子谨记义父教诲。张廷躬身应道,神色恭顺。随即话锋一转,义父,已命人备好新靴,您可要更换?方才见您靴子似有破损。
刘尚这才想起自己匆忙而来,竟忘了换下烧损的靴子。他低头看了眼露出脚趾的窘态,复又坐下,任由张廷伺候更换。张廷单膝跪地,小心翼翼地为义父脱下旧靴,换上一双崭新的黑缎官靴。动作轻柔熟练,仿佛经常做这般事。
待新靴穿妥,刘尚起身走了几步,靴子合脚舒适。他嘱咐几句公务,方踏着未歇的夜雨离去。靴声在空旷的廊道中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雨声中。
张廷独立厅中,目光落回那盒银票上,唇角浮起一丝难以捉摸的浅笑。他轻轻合上锦盒,指节在盒盖上敲了敲,来人。他扬声道。
门外侍立的属下应声而入,垂首待命。
将这些银票入库。张廷将锦盒递出,语气恢复了一贯的慵懒,丙字七号账上。
属下恭敬接过,迟疑片刻又道,大人,方才账房来问送去王将军府上的那批伤药,是从何处出。
按往常一样,从我的份例里拨。张廷摆手,告诉太医署,用最好的药,反正这笔钱我自会加倍讨回。
属下领命而去。张廷踱至窗前,望着窗外连绵的雨丝,眼神渐渐深沉。雨滴顺着屋檐滑落,串成一道道晶莹的水帘,在夜色中闪烁不定。
他想起方才刘尚那句关于秦淑妃的问话,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窗棂。秦淑妃之死确实与他无关,但其中隐情,他却比任何人都清楚。只是这些秘密,如今还不是揭开的时候。
义父啊义父,他轻声自语,嘴角噙着一丝苦笑,您教我在这深宫中生存,却不知我早已青出于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