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那日云依依见李桇领毒性发作,眼神涣散,惊得她不住呼唤,他却沉沉昏死过去,只是手紧紧握住她的柔荑,不愿松开。这一幕恰被赶来的苏牧辞尽收眼底,他未动半分声色。云依依反而像犯错的小媳妇般,死劲挣脱了李桇领的手,揉着被勒红的手腕,小步跑到苏牧辞面前刚要解释,却被他温声打断:“他伤得不轻,你我都不通医术,不能再耽搁。听闻山下相国寺主持空问大师善解奇毒,不如尽快送他去那儿。”
见云依依连连点头,苏牧辞递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便与穆晏一同将李桇领扶上马背横放妥当。穆晏牵马前行,苏牧辞并未与云依依同行,而她此刻百依百顺地跟在后头。
彩月低声劝道:“幸亏苏公子涵养好,否则任您如何解释都说不清。姑娘,您可长点心吧,若错过苏公子,再到哪里寻这般良配?”
云依依不停揉搓被李桇领握过的右手,抿唇小跑追上苏牧辞,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襟。苏牧辞回头怜爱一笑,牵起她的左手,觉出冰凉,忙将她的手塞进自己袖中暖着。至相国寺后,一行人安置好李桇领,向寺人交代其身份,料想他已无危险,便趁宵禁前赶回城中。
建安城城中最大的客栈叫梦华楼,乃是四合格局,楼内假山荷塘,高阁回廊。天字号房仅三间,碧瓦朱甍点缀景中,浑然一体。苏牧辞四人入住天字二号院,正房两间,厢庑精巧,嵌于山石之间,柳蔓垂拂,荷芰菰蒲,清雅柔逸。
穆晏此番带回两个消息:其一,托王君诺前往汇盛当铺赎云依依的玉佩时,掌柜称已被一富商买走。追问其名籍,掌柜一概不知,只描述买家年约三十、相貌清秀、髯须精致。王君诺依此寻访数日未果,玉佩买主如石沉大海。其二,张薄派人寻访素玉一家似有踪迹,据琅环山猎户说,月余前曾见类似描述的一家人被追至断崖,马车坠入百丈深渊。琅环山野兽横行,只怕尸骨无存。探访者硬着头皮绕至崖底,果见马车残骸,附近散落碎骨难辨男女,但从被野兽撕碎的衣物碎片颜色可辨属于三人,与素玉一家人口吻合。
这两个消息皆非佳音,云依依神色愈见落寞。苏牧辞心疼她身世飘零,忍下询问被李桇领带走之事,只温柔揽她入怀,轻声安慰。
彩月与穆晏识趣退出门外。行至客栈小院,穆晏忽停步,一副欠揍表情问道:“彩月姐姐,我发现你近来待我大不相同,你是不是病了?”说罢特意换上同情神色,眼中带几分哀怨:“别怕,咱公子进京是要当大官的,有钱给你请郎中。日后行走宫中,找御医都不是没可能。哎呦!啊——”
“我看你有病,你八成得了活得不耐烦病!我给你诊断了,你病入膏肓,得治,得我这脚治你。”
“你这娘们这么凶,再不改改以后谁敢要?最后只得剪了头发当姑子去!别追了,你跑不过我的。仔细右边有瓜皮!对,绕过去!前面有石子,别摔了!哎哎,我没叫你拿石头砸我啊!”
穆晏抱头绕回廊兜圈,彩月初时气恼追打,不多时便气喘吁吁,扶假山抓了把石子,如戏猴般偶尔骂两句,朝他奔跑方向丢一两颗石子。彩月觉得乏了,心底莫名失落,她发现自己眼角有点湿润,不想被他发现,拖着疲惫的身子转身向自己房间走去。她关上房门,颓然地躺在床上的时候,她并不知道屋外的穆晏,其实只是在装跑逗她而已。见她进屋,他体力不支地扶廊柱瘫坐,眼睛却直直望着彩月房间,直至烛火熄灭,竟靠着廊柱沉沉睡去。
次日乃秦守钺副将罗义带领黑虎寨韩世武等人入京受招安之日,苏牧辞一早便出门与罗义汇合,于城门外候旨入宫。
而此时客栈中的云依依接到一封请柬,墨蓝缎面绣团凤牡丹,底纹祥云仙鹤,书笺竟是最昂贵的十色砑花罗纹笺。初看只觉纸质上乘,细观方知笺纸选深红、粉红、杏红、明黄、深青、浅青、深绿、浅绿、铜绿、浅云十色,表面涂布,再砑以典雅凤穿牡丹卷草纹饰,当真寸纸寸金。笺上字迹娟秀,仅寥寥数字:“结缘菩提下,遥识不相见。人生知何处?今朝笔下砚。”
云依依问送柬何人,彩月回道:“是客栈掌柜亲自送来,说接的人在门口候着。那车舆我看了一眼,乖乖真是不得了,光那车顶上明珠都是拳头大,想那夜间行走都不用点灯了。一见那排场就是非富即贵, 定是个大官,只是如何认识小姐,咱在这京城也没个熟人不是。”
云依依听着彩月说了半天,也是一头雾水,沉思片刻,并未下定主意跟着他们去。转念心下又想着虽不知道是何人,却也无论如何不能怠慢了,便手持请柬,带着彩月出门拜谢。
客栈前厅空无一人,唯见一妇人立于厅中。她年约三十,头插珠钗,腰系环佩,锦衣华服,行为举止皆是不凡。云依依何曾见过此等人物,又见前厅都被清场,心知对方必非寻常,忙碎步上前,手捧请柬弯腰行礼:“拜见贵人。依依实不敢与贵人称旧识。”
那妇人虽看似严苛,对云依依却十分恭敬,不苟言笑的脸上勉强牵出弧度,竟向她回礼:“奴婢如何当得起‘贵人’之称?您才是贵人。奉我家主人之命前来迎接,还请移步。”
“您主人是何人?我初来京城,一切生疏,怎就成了您口中的贵人?是否认错了人?”
“小姐随我一同回去,见了我家主人,你自是明白一切。若你有顾虑,可让你的丫鬟陪着你,毕竟有些事情在此不便言说,需由主人亲告。”说罢对身边人使个眼色,片刻间彩月口中那辆豪华马车已候在门外。
妇人做个“请”的手势,欲上前拉云依依。云依依下意识闪躲,妇人面现愠色又很快如常。
掌柜见情形不妙,悄悄拉过彩月附耳一句。彩月听罢惊得合不拢嘴,忙退回云依依身边低声道:“小姐,掌柜说这是章平公主府的秋姑姑...咱们可不敢忤逆了公主。”
章平公主,这个对于云依依如此陌生而最尊贵的名字。一个高高在上的公主,纡尊降贵说与自己是旧识,云依依有些惶恐,又有些受宠若惊,更多的是不解她口中所谓的结缘。眼前这位秋姑姑虽面带笑意,眼中却无半分温情,反透着一股冷澈。云依依不敢再问,更不敢耽搁,只得随秋姑姑登上马车。彩月被允与车夫同坐车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