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郊云家小院。
扶苏城西北郊的竹林深处,掩映着一座白墙黑瓦的四合小院。竹篱笆上攀满蔷薇,八间房舍挤着十余口人。红木大门上悬挂的金漆匾额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与院落的寒酸格格不入。主人每日精心擦拭,才让这最后的体面保持一尘不染。
院落左侧有两间孤立的瓦房。破旧的窗棂在风中吱呀作响,窗纸上褪色的剪纸原是修补裂痕所用,如今粉红尽褪,几乎与窗纸融为一体。斑驳的墙垣爬满青苔,与周边农舍无异。唯有门前那株白杨倔强伸展枝叶,仿佛在守护屋内那个可怜的女子。
窗内,曾经风华绝代的花魁娘子凌寒霜早已光彩尽失。眼角泪痕未干,秀眉紧蹙,朱唇微启却难诉委屈。鬓角早生的几丝白发,无声诉说着她满腔愁绪。
这位以才情名动扶苏城的花魁娘子凌寒霜,实则是个命途多舛的苦命人。她本名凌溶月,出身南吴国书香门第。祖父凌开宗官至礼部尚书,父亲凌越任礼部侍郎,父子二人执掌科举取士多年,门生故旧遍布朝野,可谓桃李满天下。
景泰三年秋,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彻底改变了她的命运。祖父因驸马应廉世科举舞弊案受牵连获罪,此案牵连甚广,除凌家父子外,另有十八名官员涉案。景宗皇帝龙颜震怒,命丞相李鼎虢严查。朝中有人借机构陷应廉世结交武将,更令皇帝疑心大起。章平公主百般哀求无果,应廉世仍被处以腰斩极刑。行刑之时,应廉世竟未立死,以指蘸血连书十六个字方气绝身亡,其状之惨,令围观百姓不忍直视。章平公主亲赴刑场收殓,以针线缝合夫君尸身,自此闭门不出,连端敏太妃薨逝都未入宫奔丧。十日后,凌开宗、凌越等十八名官员尽数问斩,家族男丁流放岭南,女眷没入官妓。一时间朝野震动,百官噤若寒蝉,这便是轰动一时的景泰科举案。
年方二八的凌溶月,一夜之间痛失至亲。与同被牵连的礼部尚书之女刘沁嬛相依为命,二人在狱中仍不忘推敲案情细节,心中所想唯有为家人平冤昭雪。
数日后,在官市上这批官妓在官市发卖,因二人姿容貌美,同时被扶苏城最着名的卿香楼的老鸨赵妈妈高价买去,翌日准备将她们连同其他四名女子一起运回。
因扶苏城相距甚远,路上流匪作乱猖獗,为防止抢人,赵妈妈重金聘请了城中最大的四方镖局护送这六名女子。
这趟镖四方镖局很多有名的镖师觉得此番出镖与推人入火坑无异,更是与侠义相违,都不愿意押送,推三阻四之下,一位最年轻的镖师因资历浅,无奈轮到了这个差事。他年纪二十出头,是四方镖局镖主秦大义收养的第三个义子,名叫秦守钺,是个冷面少言之人,性子却极是沉稳可靠。秦守钺初时也想拒绝,并把想法告诉了秦大义,不解他为何要接这趟镖,秦大义起身将杯中酒缓缓倒在了地上,意味深长地看了秦守钺一眼。秦守钺再不言语,当日便收拾妥当,带了八个镖师一起出发。
离开建安城这个生活了十六年的地方,凌溶月心是空落的。她看着马车里和自己相似经历的几个年轻女孩,她们或垂首不语,或泪眼茫然,却无人言语,对前途的迷茫和绝望镌刻在那一张张如花似玉的脸上。偶尔的马车颠簸,都惊不起她们心底一丝涟漪,茕茕孤立,茫茫然不知自己脱身何处,只有偶尔的几声抽泣溢满思亲之情。
果然在途经禹山之时,遇见山匪劫道。山匪窥见马车内的女子各个绝色,便挥舞着大刀吆喝着直奔马车而来,马蹄未近,却已想好如何瓜分。车内女子吓得抱成一团、掩面哭叫不休,凌溶月却冷静地看准了时机,拉起瑟瑟发抖的刘沁嬛趁乱下车便往山林中逃去。只是二人毕竟都是闺阁体质,何曾走过这等山路,一路上跌跌撞撞,加上又不识路,很快被熟悉环境的山匪追上,刘沁嬛失足坠崖,凌溶月欲随之一跃,却被山匪拽回。危急时刻,所幸已杀退山匪的秦守钺及时赶到,救下险被山匪羞辱的凌溶月。因天色渐晚,为防止山匪复来,秦守钺不敢耽搁,清点了人数,留下两个镖师继续寻找刘沁嬛,带着余下女子改走水路。在抵达扶苏城后,秦守钺突然在江湖上消失。
凌溶月从别的姑娘口中得知,卿香楼的老鸨赵妈妈名唤赵卿卿,其实不过二十七八岁的年纪,风姿容貌俱佳。她本也是花魁出身,能歌善舞,才华出众,尤其擅长画兰花。然而她深谙物以稀为贵的道理,定下多重规矩,比如先要是真正的懂画之人,然后要算一下此人与画的缘分,再就是她只愿在月圆时作画。凡此种种,引来多少达官显贵就为了证明自己是个懂画的文雅之士,为求一幅真迹不惜砸下重金。因此她用积攒的积蓄买下了禹曦河畔的大宅,更名卿香楼。她自此封笔,专营风月,所绘的兰花图因此价格翻倍,让购者愈发珍惜,亦成为卿香楼熟客。
卿香楼的雅致在整个南吴国都享誉盛名,二十多年的风尘飘摇,赵卿卿深谙这群道貌岸然的达官显贵、文人骚客的猎艳心理,所以她只买家道没落被没入籍的官家小姐。不仅因为这些女子难以脱籍,容易控制,还因为这些女子自幼受家庭熏陶,耳濡目染下皆蕙质兰心,稍加点拨便能身怀绝技。
看客们都云,这楼中的名妓们各个生的庄妍靓雅,面若桃花,腰如扶柳,又兼文史诗画有所涉及,行动间别有一番清雅风致。浮夜暗动,幽幽的酒香缠绕着各色脂粉香气,文人骚客、王孙公子醉梦徘徊。
浓妆艳抹香肩半露的青楼女子在浅笑轻吟间迎来送往,她们深谙这些男人们倚红偎翠的心,最终不过是酒尽人散。其中却也不乏想遇一良人者,只是纵点千行泪,不过数日风流。这些狎客又能有几多真情,他们迷恋的不过是玉臂酥胸下的婉转柔情,有着尝遍天下朱唇的欲望。
更兼赵卿卿与其他的老鸨不同,她也不强求这些女子都卖身,她将买来的这些女子分为上中下三等,姿容才情稍显差的中下等才会让她抛头露面,做些皮肉生意。而如凌溶月般出类拔萃的上等之姿,她生怕损了那骨子里的洁雅之质,不仅礼遇有佳,更是寻来越国乐师柳韩子教授其琴艺。一年后当凌溶月琴音若高山流水时,化名凌寒霜,在若樨榭纱幔后抚琴献艺。
后来凌寒霜偶尔想起,不禁唏嘘,她有时甚至希望当时落崖的是自己,那样就不用在卿香楼的醉酒欢颜中度日如年。她无时无刻不想逃出这里,每日她冷颜卖艺,却让那些欢客更加如痴如醉,她因这份清冷更引得众人追捧。
日复一日,若樨榭中一勾云纹红色檀木的琴几边,她十指轻拢慢捻,蹙眉泪目,婉转歌喉唱着:“长门柳丝千万结,风起花如雪。离别复离别,攀折更攀折,苦无多旧时枝叶也。长门柳丝千万缕,总是伤心树。行人折嫩条,燕子衔轻絮,都不由凤城春做主。”
那歌声如泣如诉,不知引来多少行人驻足。而这红尘中的相逢,是劫是缘?她再也不愿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