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国自开国以来,唯有一位亲王得享世袭罔替之殊荣,那便是广济王。
这段恩荣,源自当年太祖亲征南唐时岳昜城下那场惨烈的山塘关之役。南唐守将张炎佯装投降,跪于城外奉上主帅印信,诱骗吴元义入城受降。同行胞弟吴元济心思缜密,察觉张炎投降有诈,极力劝阻兄长亲自前往。
然而吴元义不以为意,反劝吴元济莫要多疑。受降当日,吴元济竟将兄长捆于营帐之内,戴上面具冒充主帅,亲率数千将士入城。当吴元济骑着兄长的雾影驹行至城门下时,张炎埋伏的陷阱骤然发动。数十排带着尖刀的铁栅栏从天而降,将将士们的盔甲连人带甲刺穿。许多人连一声惊呼都来不及发出,便已成串地倒在血泊之中。
走在最前的吴元济大喝,话音未落,城墙上万箭齐发,将他连人带马射成刺猬。
张炎以为已斩杀吴元义,纵马出城,一刀斩下首级高举过顶。正当他振臂欢呼之际,面具应声脱落。张炎看清面容后大惊失色:竟是吴元济!中计了!
山塘关一役虽终获大捷,吴元义却永远失去了最亲爱的弟弟。他悲痛欲绝,下旨厚恤吴元济一族,赐封广济州府千户之地,许世袭罔替。
爵位传至第五代时,落在了宣乐县主之父吴铭身上。原本与爵位无缘的他,因兄长世子吴钦在泰德之耻中被北胡俘虏,才得以继承爵位。当时吴铭钻狗洞、藏枯井三天三夜方保住性命,出来后才发现二子三女及众多家眷皆已被俘。
门客拼死护住他幸存的家人逃亡建安,途中又夭折了一个小女儿。最终三儿五女只剩一子吴廷羙一女吴宣乐。如今这两个孩子都被拔高位份,成为长子长女。即便以往不甚喜爱,如今也奉若珍宝。吴铭对子女过分纵容,渐渐养成了吴廷羙不学无术、宣乐骄纵跋扈的性子。
此刻内廷宴席上,丝竹声声,觥筹交错,却掩不住女宾席间的暗流涌动。宣乐县主身着一袭绯色云锦宫装,裙裾上用金线精细绣出的蝶恋花图样,在宫灯映照下流光溢彩。这般华贵的装扮,反倒将她眉宇间那份与生俱来的娇纵之气衬得愈发张扬夺目。她正侧身与邻座的庄宜县主低语,朱唇轻启间,声量却拿捏得恰到好处,既似闺中密语,又偏能让周遭众人听个分明。
要我说,那云依依若不是靠着几分姿色,怎配坐在上席?宣乐轻嗤一声,把玩着手中的琉璃盏,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来京城没几日就进了祁国公府,还闹得满城皆知,真是可笑。
章平公主闻言,手中玉箸地落在青玉盘中,声音清脆如裂帛。她缓缓起身,凤目含威,扫向宣乐:宣乐!礼仪嬷嬷没教过你什么场合该说什么话吗?
宣乐被这突如其来的呵斥惊得一愣,随即嘟起嘴,不服气地嘀咕:我又没说错!外厅那些王侯大臣,谁没听过那话本?说着猛地扯了扯身旁穿着粉衣的庄宜县主,庄宜,不是你表兄周邵安带我们去积微居听的吗?那可是建安城里达官显贵、文人墨客最爱去的地方。
东平王吴平只是个世袭闲散王爷,因痴迷赏石败尽家产。幸亏后来续娶的王妃是饶阳富商朱半洲之女,凭着与广济王的连襟关系,全家在建安仰仗广济王周济过活。庄宜虽也是县主,却自幼寄人篱下,名义上与宣乐姐妹相称,实则与跟班无异。此刻被宣乐猛地一扯,她手中的茶盏险些跌落,慌忙稳住后,脸颊已涨得通红。
我、我...庄宜在章平公主凌厉的目光下瑟瑟发抖,结结巴巴道,不知道...
你不知道?宣乐声音陡然尖利,你家在我府上白吃白住这些时日,怎的,养出一群白眼狼不成?
庄宜绞着手中的帕子,几乎将头埋到胸前,声若蚊蝇:那日我在帮你罚抄书文...并未同去...这话虽轻,却在寂静的席间清晰可闻。
上首的如太妃取过一盘新剥的莲子,不紧不慢地挑着莲子芯。她仿佛全然未闻席间的风波,只将翠绿的莲芯放入口中细细品味,却将莹白的莲肉搁置一旁。
侍立在侧的彩月强压怒气,目光不时瞟向端坐一旁的云依依。见她面色平静如水,彩月心中反而泛起不安——若此时云依依显露难过或流泪,她倒会觉得安心。可这般平静,反倒让人捉摸不透。
内廷的喧闹早已传至外室。王安悄步走到平阳王身侧,俯身低语数句。平阳王面色一沉,倏然起身,玄色蟒袍带起一阵风,大步转入内廷。
未等众人反应,他已行至宣乐面前。只听的一声脆响,宣乐已捂着红肿的双颊,不可置信地哭喊:王叔!我爹都不曾打过我!
平阳王侧目冷视,目光中的阴翳吓得宣乐后退一步,双手死死抓住庄宜右臂,躲到她身后,再不敢直视。
你还知道我是你王叔?平阳王声音冷冽如冰,那我的女儿你该称什么?她是你的姐姐!可有妹妹当众如此羞辱姐姐的?这便是世袭罔替的广济王家的家教?你们先祖因手足情深而死,你今日这般行径,承袭的又是何种门风?不怕辱没门楣吗?
句句诛心,逼得宣乐节节败退。她终究忍不住,的一声大哭着跑出去。庄宜不敢久留,匆忙对如太妃等人行了个礼,提着裙摆急急追去。
坐在宣乐前方的靖安王妃见状,忍不住评论道:平阳王毕竟是长辈,教育小辈也该注意分寸。她自有父母管教,何劳你动手?
如太妃闻言,将手中的莲子轻轻放下,冷哼一声:靖安王妃这是在指责老身教子无方?
靖安王是吴初册封的异姓王,因吴元义的贵妃戴菀之父戴严令在开国时立下汗马功劳。戴菀两个兄弟皆战死沙场,戴严令悲痛成疾,月余便撒手人寰。吴元义感念戴家忠烈,追封戴严令为靖安王,享世袭称号。三代之后,靖安王已只剩虚名。
如今的靖安王妃是续娶的酒商之女,出身市井,带着几分泼辣之气。她本想多嘴一句,未料如太妃如此护犊。贵族与生俱来的威严与眼神中的冷傲,让她顿生畏惧,只得悻悻坐下。为掩饰尴尬,她扯下块鸡肉塞入口中大嚼,示意自己不再多言。
见如太妃与平阳王如此强势,章平公主垂眸掩去一丝笑意,随即起身,优雅地拉起云依依步下台阶,一一引荐给在场女眷。众人见云依依如此受宠,再不敢私下议论,纷纷依礼相见。内廷纷争就此平息,丝竹声再度响起,仿佛方才的风波从未发生。
前厅男宾早已听闻内室动静。吴廷羙刚探身想窥究竟,就见妹妹哭着扑进怀中。
怎么了?吴廷羙漫不经心地问,目光却仍瞟向女宾席方向。
宣乐指着红肿的脸,抽噎道:平阳王叔打我!
吴廷羙只一声,转头问庄宜:王叔打你没?
庄宜愣怔片刻,怯生生地摇摇头。
吴廷羙偷眼觑见平阳王已神色如常地归席,这才暗舒一口长气,转头对妹妹敷衍道:“你先随庄宜回府罢,我宴后还与周绍安有约,要去积微居听书。”
说着便不动声色地挣脱宣乐还要纠缠的拉扯,扬手招来侍从吩咐备车。眼见妹妹气得粉面通红、跺脚不止,他心底反生出一丝笑意——横竖不是一母所胞,能耐着性子听她哭诉已是尽了兄长情分。至于讨要公道这等费心费力之事,合该让父亲出面周旋。
更何况他此刻另有一番心思萦怀:方才席间惊鸿一瞥,云依依那清丽绝俗的容貌早已让他神思飘荡。此时他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衣冠,唇角噙着一抹风流笑意,低声吟哦:“愿作花间鬼,风流死不辞。”便又翩然融入宴席欢声之中,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