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宗虽不满章平公主的以下犯上,却不得不承认她的话字字诛心、直刺肺腑。子嗣稀薄的帝王,仅存的两个女儿皆陷于北胡,受尽屈辱,归国无望。每思及此,便是万箭穿心之痛。几番踌躇之后,他终于命康闾领着画师潜入天牢,为云依依绘下一幅画像。
待康闾躬身呈上画轴,景宗徐徐展开,目光久久停驻于那张苍白却难掩清丽的脸上。康闾在旁低声禀报所见所闻,景宗默然不语,只见画中少女眉梢眼角之间,确与自己年少时有几分神似,心中不由又信了三分。
夜色渐深,天边疏星寥落,御书房内烛影摇红。景宗独对画像,恍惚间终于忆起那个早已被刻意遗忘的身影——凌寒霜。不,她本名应是凌溶月。当年御书阁外初遇,她不过七八岁,手捧玉蓉百花糕吃得眉开眼笑,一双明眸灵动如星,娇憨之态惹人怜爱。而后来卿香楼中的凌寒霜,眼神冷如寒冰,空洞无光。正是这份冰冷,反倒引起了景宗的注意。后宫佳丽多谄媚逢迎,早已令他生厌,这女子的孤傲冷漠反而成了特别之处。
正因为前后判若两人,景宗从未将二人联系起来。直至真相大白,他只想将这段不光彩的过往彻底抹去。那场大火来得恰是时候,将一切不堪焚烧殆尽。
他的皇位本就来路不正——没有定宗遗诏,未有宗亲拥戴,全因泰德之耻后北胡大肆搜捕吴氏血脉,连隐匿民间的宗室都未能幸免。为收复河山、凝聚义军,急需拥立一位皇室正统。应太后倾一族之力,力荐景宗,论血统,他是定宗第九子;论名分,他认应太后为母,可算嫡出;论才学,应太后多年栽培,他也算博览群书、颇具才干。就这样,景宗一夜之间登上至尊之位,俯视百官万民。
静安府内,服过安神汤的云依依终于沉沉睡去。她神识未复,终日不是惊叫哭闹便是掩面啜泣,唯有三味安眠汤能让她暂得安宁。景宗隔窗凝视她的睡颜,仔细寻觅着与自己相似的痕迹。
“小康子,你真觉得这丫头像朕?”
康闾躬身小心回道:“皇上圣明,奴才初时也不信。但亲眼所见后,发觉那眼角眉梢的神韵,真真与皇上如出一辙。”
“胡言!”景宗轻斥,“她终日不是哭闹便是惊惶,你从何处看得神韵?”
康闾一时语塞,忙自打嘴巴:“奴才嘴笨!是那双眼形似皇上,一样的大眼双眼皮;鼻子高挺,嘴角则像极了金福公主……”他越说越慌,又连扇自己几个耳光,直打得双颊红肿。
景宗依言细看,果然从那恬静的睡容中辨出几分熟悉:“确与金月、金福相似,都是美人胚子。金福最爱笑,睡时嘴角都含笑意……她们幼时总爱缠着朕,还有早夭的金禧,朕的第一个孩子,出生时才这么点大,抱在怀里如小猫一般。”语声渐低,满是苍凉,“可惜今生再也见不到了。”
康闾本欲讨好,不料反触痛处,慌忙又自扇耳光:“奴才该死!惹皇上伤心了!”
景宗却似恍然:“难怪当年未见凌溶月尸首,原是逃过一劫。”他倏地低头沉思,目光锐利地扫向康闾,“那般大火由内而起,她如何能逃生?莫非有人通风报信?”
康闾战战兢兢:“皇上的意思是……与前淑妃娘娘有关?”
“她错在出身,对朕却是一片真心,只可惜......”景宗语气转冷,“若凌溶月能逃脱,卿香楼必有余孽。即刻彻查,务必斩草除根。”
“喏,奴才这就命王深去办。”
景宗悄无声息地返回皇宫,不敢惊动应太后。当年流连卿香楼遭言官屡次弹劾,太后曾以废帝相胁。如今云依依这个女儿突然出现,寻常人家或庆骨肉重逢,于帝王却是细思极恐的阴谋。他本非正统,得位侥幸,龙袍加身犹如梦中。外患未除,内忧更甚。主和主战两派日日相争,令他如履薄冰。为稳帝位、享苟安,他选择扶持李鼎虢与瞻亲王等亲和势力,打压纪鹏举,诛杀应廉世,却激起民怨,烽烟四起。夜深人静时,他也曾扼腕长叹:自问勤政不辍,却生不逢时;防尽天下人,终成孤家寡人。纵有知音,世间难觅,唯有独品这万丈孤寂。
景宗自以为行事隐秘,却不知他的一举一动,早已被应太后悉数掌握。刘尚躬身禀报时,应太后只是面色平静地听着,末了淡淡一笑,扶着月娥的手缓缓起身,移步至窗前。
梅花纹的窗棂素静典雅,将一室暗香悄然锁住。窗边的檀木花架上错落摆放着数盆迎风傲雪的寒梅,金钱绿萼梅清雅,洒金梅明艳,品字梅别致——可架子正中央最显眼的位置,却供着一盆橙色的瑞香。那花开得已有颓败之象,叶片虽仍翠绿鲜艳,却轻轻一触便纷纷坠落,盆边早已积了一层落叶。
“月娥,”应太后伸出保养得宜的手,指尖轻触微蜷的叶尖,“是不是昨日哀家多浇了水?怎的落了这许多叶子?”
月娥低声回话:“太后并未多浇。这些时日您刻意缩减用度,炭火供得少了些,想是这花儿受不住寒。”
“一株野花,倒养得这般娇气。”应太后语气转冷,“实在可恶!取花铲来。”
刘尚垂首静立一旁,始终沉默。他记得清楚:这株瑞香自迁都建安之日起,便被应太后命他从后园移入盆中,安置在玉瑄宫内亲自照料。应太后素爱寒梅,宫中陈设朴素,唯独设此花架陈列各色梅品——而这盆瑞香居于正中,本就显得突兀。这些年来,瑞香难养,太后初时还精心呵护,后来却日渐生出厌弃之情,几次三番欲将其连根铲除,却终未下手。
月娥奉上花铲,应太后接过,一手持铲探入土中,一手轻抚根茎。月娥急道:“太后,让奴婢来吧,莫脏了您的手。”
应太后却恍若未闻。她轻轻翻松土壤,小心拔出整株花根仔细端详片刻,忽而转头扫了刘尚一眼:“刘尚,你说这花根烂了,还可救否?”
应太后却恍若未闻。她轻轻翻松土壤,小心拔出整株花根仔细端详片刻,忽而转头扫了刘尚一眼:刘尚,你说这花根烂了,还可救否?
刘尚微微一笑,上前两步佯装检视,而后从容应答:太后若问的是花,尚且可救——只需洗净根须,剪除腐坏之处,重新移栽便好。但太后若问的是人......他稍顿,声音温和平缓,知子莫若母,太后心中自有考量。奴才但凭吩咐。
应太后闻言轻笑,笑声中却透出几分苍凉:你这从不得罪人的性子,真让哀家爱不得、恨不得。可也正因如此,哀家才最是放心。
此时一抹晨曦透窗而入,映亮应太后的面庞。她眼底难掩疲惫,往日神采黯淡了几分,唯有那微微翘起的樱唇,犹自带着一份深藏于心的执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