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牧辞认出墙头之人正是张廷,心中顿时燃起一丝希望。他本就想通过张廷的关系搭上刘尚,再借连愕与刘尚的交情,设法进刑部探望云依依。此刻见张廷突然现身,苏牧辞急忙起身高声道:“张都知,可否请您下来一叙?”
张廷背负双手,身形轻飘飘地落下,宛若一片落叶般悄无声息地立在苏牧辞面前,懒洋洋道:“本是想来看看那日被我丢在园外的王元可被他夫人寻回去了没有,若是无人发现,让他横尸在外,他欠我的银子,我找谁讨要?越想越觉不妥,特来查看。刚到,便赶上这么一出《孔雀东南飞》的旧戏文。”他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目光转向连玟妡,“只是苏夫人,您当真没有焦母丧子的顾虑么?”
连玟妡虽知张廷身份特殊,听他如此评论家事,心中恼怒,却仍保持着温婉语气:“张都知,我家与您素无往来。我管教自家孩子,您却在此窃听私语,怕是有失体面。”
“窃听?”张廷轻笑出声,“苏夫人,我可是站在明处,月光当头照着呢,再体面不过。况且我是担心王元的安危才特地前来,刚到就撞见这出戏。戏文虽老,倒也有几分意思。”
琗馨见张廷如此无礼,上前护主道:“张大人此言差矣!别人家的家事,何来您置喙之处?不明真相,又如何能将主家之事比作戏文?大人若是真为探望王将军,奴婢愿为您带路;若想看戏,您怕是来错了地方。”
张廷浑不在意连玟妡主仆的怒意,他本就存着看热闹的心思,只是来迟一步,没赶上瞧见苏牧辞初闻云依依受辱时的表情。他饶有兴味地揣想,那时苏牧辞定是震怒中夹杂痛恨,自责里带着懊悔,只是不知可存着几分抗争之心?
此刻他也不辩解,只抱臂而立,嘴角噙着一抹玩味的笑意,欣赏着苏牧辞进退两难的窘态,一如当日在荟酝楼时那般气定神闲。
苏牧辞认定张廷此来绝非仅仅为了王元。痛彻心扉的他一把抓住张廷衣袖,此刻他早已将诗礼之训、矩步方行抛诸脑后,来不及拭去面上泪痕,急声道:“张大人,若您知晓此事始末,还望如实相告。此恩此情,苏某没齿难忘!”
张廷轻轻扯回衣袖,挑眉道:“告诉你倒也不难,但人人都知我张廷从来无利不起早,这笔账,可要记下了?”
苏牧辞连连点头:“记下,一定记下!”
连玟妡岂肯眼看儿子受人挟制,当即对陆续赶来的家丁令道:“你们速将少爷送回房去,落锁看守。没有我的允许,这几日不准他迈出房门一步,更不许穆晏靠近归鹤堂!”
家丁们本是闻讯赶来驱逐外人,未料苏夫人竟要关押其子,一时愕然,面面相觑,迟疑着不敢动手。其中几个与穆晏交好的,早将云依依和彩月的遭遇传遍全府,皆叹惋那天仙般的人儿竟无人相护,遭此大难。在痛恨吴彦辰恶行的同时,也对苏夫人如此冷酷决绝心生不解。
琗馨见家丁们踌躇不动,急道:“都愣着做什么?莫非使唤不动你们了?”
苏牧辞仍不死心,继续追问张廷。张廷反问道:“她在刑部牢中病得很重,你若想去见她,我倒可以助你出去。”
“牧儿!”连玟妡声音陡然转厉,“为娘的话不说第二遍,你若今日踏出这个门,就再也不用认我这个母亲!”
“娘……”苏牧辞泪流满面,“您平日不是这样的。家仆伤了手您都会关切询问,为何独独对依依如此冷漠,步步相逼?即便她只是儿子的普通朋友,依照您教导儿子的做人原则,儿子也该出手相助。今日儿子求您了,莫再逼我,儿子答应您,只看她一眼就回来!”
“张廷,我管教儿子,望你莫要多管闲事!”连玟妡冷声道。
琗馨再次催促:“你们还不快将少爷带下去!”
正当僵持之际,被穆晏挣扎着赶来的声音打破:“夫人,您就让少爷去吧!云姑娘实在太惨了……好端端的人被折磨得不成形,您就发发善心,让少爷看她一眼吧!”他被人搀扶着,疼得龇牙咧嘴,连站立都颤颤巍巍。
连玟妡的强势与苏牧辞的犹豫形成鲜明对比,让张廷忽然觉得李桇领倒是魄力十足——他敢杀吴彦辰,为云依依放弃出城机会,甚至甘担延误军情的死罪。一个被称为“刑阎罗”的冷面将军,竟也有铁汉柔情的一面,令张廷刮目相看。可惜阵营不同,他只是笑着摇摇头。
恰在此时,被吵闹声惊动的王元和于汀椒也从清秋堂赶来。王元正要开口,却被于汀椒暗扯衣袖,使了个眼色。
王元会意,当即提气高声对张廷道:“张都知,多谢救命之恩!银票已备好多时,就等您来取了!”
张廷对苏牧辞双手一摊,作无奈状,转身径直朝王元走去:“还是王将军大方。”
而苏牧辞被家丁们半扶半推地带向归鹤堂,他脚步踉跄,却终是未敢挣扎。月光将他苍白的面容照得清晰,眼眸此刻盛满了痛苦,却也只是低垂着,任由家丁将他带入房中。
门闩落下的沉重声响敲击在他心上,他僵立在门后,听着门外渐远的脚步声,整个人仿佛被抽空了力气。他缓缓滑坐在地,指尖深深陷入掌心,留下几道血痕,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母亲的决绝话语仍在耳边回响:“除非你从我的尸体上迈出去……”他闭上眼,眼前浮现的却是云依依苍白憔悴的面容。一边是生养之恩,一边是刻骨之情,他被夹在中间,进退维谷。
反抗的念头不是没有过。那一瞬间,他几乎要不管不顾地冲出去,哪怕与全世界为敌。可自幼恪守的孝道如同无形的枷锁,将他牢牢缚住。他想起母亲多年的含辛茹苦,想起她鬓边早生的华发,最终那一点点反抗的勇气也消散殆尽。
“依依……”他低声唤着,声音哽咽,“我对不住你……”泪水无声滑落,他却连擦拭的力气都没有。他知道,这一次的退缩,或许就是永远的失去。
门外忽然传来细微的响动,似是有人经过。苏牧辞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希望,却又迅速黯淡下去。他终究不敢敲门,不敢呼喊,只是将额头抵在冰冷的门板上,任由绝望一点点吞噬自己。
而此时的大牢深处,云依依正发着高烧,昏沉中不住呓语:“牧辞…牧辞…”守在旁边的彩月用湿布为她擦拭额头,眼泪止不住地落下。她看着自家小姐憔悴的面容,想起往日那个明眸善睐、笑语嫣然的少女,如今却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心中如同刀绞。
彩月轻轻握住云依依滚烫的手,低声道:“小姐,您要撑住啊…苏公子一定会来的,他一定会来的…”虽然嘴上这样安慰,但彩月心中明白,连苏夫人那般强势阻拦,苏牧辞恐怕难以脱身。想到此处,她的眼泪落得更急,只能一遍遍为云依依擦拭额头的汗珠,期盼着奇迹的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