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依依昏昏沉沉地靠在车壁上,眼皮沉重得几乎睁不开。朦胧间,她仿佛又看到了彩月担忧的脸庞,听到她絮絮叨叨的叮嘱:“小姐,要仔细身子…”“小姐,别怕,有我在…”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去抓住那片幻影,指尖却只触到冰冷潮湿的空气。
“彩月…别走…”她哽咽着,滚烫的泪水混着冰凉的雨水滑落,滴在鸦青色的衣料上,洇开深色的水痕。她仿佛又变成了那个无依无靠的小女孩,在陌生的繁华都城,失去了最后的庇护。前路茫茫,如同车外被暴雨笼罩的街道,模糊不清,阴冷彻骨。她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是彩凤那看似热情实则算计的收留?还是更多无法预料的艰难?巨大的无助和病痛的折磨席卷了她,她在剧烈的颠簸中彻底失去了意识,歪倒在座位上,只剩下苍白的脸上那不正常的红晕。
进了福熙楼,珊儿见云依依狼狈的模样,只得上前搀扶,顺手一探她额头,顿时被那滚烫的温度惊得缩回手,忍不住数落道:“真真是小姐身子,跟门口那百合花儿似的,风吹吹就坏了。哪像我们,是那坟头边的杨树,便是雨再大些也不至于就病了,反倒越淋越精神!”
一旁正整理绸缎的小丫头绢儿听了,立刻反驳:“这大冷天的,谁淋了雨还能精神?不冻死就算好的了!”
“啐!”珊儿对着绢儿啐了一口,“就你这蹄子嘴快,我说一句,你便有百句等着!显你能耐是不是?赶紧去打盆热水来,给这位祖宗擦洗换衣。等奶奶回来,我非得回了这事,仔细你的皮!”
绢儿却不以为意:“奶奶才不会揭我的皮。你若是有能耐,自个儿来揭,我定不跑。”
珊儿气得凤目圆瞪,举手便要打去,却被伙计云东拉住,悄声劝道:“你和她置什么气?她是家生的奴才,她爷爷当年为老太爷吸过蛇毒,救了老太爷一命。主子赏了恩典,虽说是奴才,却是一等的奴才,咱们还得看他们眼色过日子呢。”
珊儿恼火地放下手,转而重重拍在云依依的裙摆上:“这可是今早才换的!就沾了一裙角的泥!真是个磨人精!”
云依依见一个丫头都敢对自己动手动脚,连日来积压的委屈与怒火瞬间爆发,抬手便甩了珊儿一记耳光,喘着粗气骂道:“你是个什么东西!我再不济也姓云!你们奶奶在我面前还得称声姑娘!谁给你的脸面对我动手动脚?是觉着我素日脾气太好么?”
珊儿捂着火辣辣的脸,刚在绢儿那儿讨了没趣,又被云依依当众掌掴,因着素日人缘差,此刻众伙计都围上来看热闹,只觉又羞又臊,嘴上却半分不服软:“你算哪门子姑娘?谁不知道那位老爷是个不能生养的!你真当自己是正经主子?不过是拔了毛的凤凰罢了!”
绢儿听珊儿越说越过分,且见云依依那一巴掌打得大快人心,不由对这落难小姐生出几分好感。她年轻气盛,不知轻重,冲上来便厮打珊儿:“哪有奴才跟主子顶嘴的理?你既知道她是凤凰,便是拔了毛,也比你这只斑鸠尊贵!”
两人顿时扭打作一团。店内众人故作上前拉架,却只死死抱住珊儿手脚,虽也拉了绢儿的手,却空出她的脚来。这拉架的间隙,正好容绢儿往珊儿身上招呼。
“莫打了!奶奶回来了!”不知谁高喊一声,众人顿时一哄而散。
珊儿索性坐倒在地,哭天抢地抹泪,似乎专等彩凤进来评理。绢儿却拉着云依依快步往内室去,伺候她沐浴更衣,又送来姜汤驱寒,只等云东请大夫来诊治。
等了许久,不见彩凤进门,珊儿才知中了计,屁股早已冻得冰凉。她跳起来拍拍灰,用衣袖抹干眼泪,骂骂咧咧回房去了。
沐浴更衣后又喝下姜汤,云依依身上寒气散了些,虽仍发烧,却不比先前厉害。只是头昏难忍,浑身疲软,只能半靠在绢儿身上,借力挪到床边躺下。
绢儿服侍云依依睡下后,急忙出来问云东可曾回来。厨房张婶正蹲门口摘菜,见绢儿火急火燎,对一旁烧水的束妈嚼舌根:“瞧瞧咱家绢儿姑娘忙的,把里头那位当正经主子伺候呢。”
“可不是,平日也没见她这般勤快。”
两人边说边朝绢儿指指点点,正巧被领着大夫进来的绢儿撞见。素知这二人无事生非,凑一块便能从早说到晚,连倒夜香的每日倒几桶都能编排半天。绢儿瞪了她们一眼,二人心虚地低下头,互相推搡着溜进厨房。绢儿更确定她们在议论自己,虽说是看着自己长大的老人,却也不惯这毛病,当即叉腰骂道:“也是几十岁的老人,尊重着叫你们一声妈妈,可知道个自重?成日里没皮没躁地浑说,这建安城凡是你们遇见过的都能说个遍,没得编排,就自个儿臆想,两张臭嘴凑一处,飞过的蚊子都要失去清白!东家发银子是让你们老实做工,可不是请来说书的!”
“我们又没说绢姑娘你。”束妈臊红着脸往灶里塞柴火。
张婶仗着自己男人是给云頔和赶车的,没羞没躁地蹦跶起来:“我们便是拿了钱,也不是你给的!你这姑娘年纪轻轻怎如此是非嘴?”
“我是非嘴?我倒要好好说道说道,谁听我说了东家长西家短了?你们自己一天天的活在别人家的是非里,见个人也不管认不认识,熟不熟,自个儿倒是觉得跟人熟了,逮着人便碎嘴聊天。捕了个风,就下成了个雨,拿东家的事说给西家,再到东家把西家的事抖落干净,临了还把两家的事传给北家!可知面由心生,看你那八害眉、露齿缝,一看就不是好东西!你家男人祖上烧高香才娶了你,连带着自己挨骂!”
张婶被骂得瞠目结舌,正想哭闹,被绢儿一瞪,只得咽了口口水缩到门后,再不敢露头。
恰见大夫诊断完毕,将药方递来。绢儿看了眼,见是桂枝、芍药、生姜、大枣、甘草等寻常药材,便让云东随大夫取药。
晚间云頔和与彩凤归来,问过店内营收,珊儿便散着头发向彩凤哭诉被绢儿欺负,又添油加醋说了张婶束妈挨骂的事,指望主子做主。不料彩凤当着云頔和的面竟发作将她数落一顿,说她莫要仗势耀武扬威。
云頔和对彩凤处事公允颇为满意,夸赞一番,嘱咐她好生约束下人,家和万事兴。彩凤贤淑点头,听说云依依淋雨着凉,唤来绢儿关切询问可请大夫、吃过药、烧可退了。待绢儿一一答复,彩凤又说天色已晚不便打扰,再三嘱咐好生照顾。绢儿并未立即应下,反而先望了云頔和一眼,待他点头,方才领下这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