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南国朝堂之上,沉肃的气氛仿佛凝结成了实质。鎏金柱上的蟠龙雕刻在透过高窗的晨曦中闪烁着冷硬的光泽,一如众臣此刻的心情。礼部官员手持刚刚拟好的回函,绢帛上墨迹已干,只待御座之上的蓝岐落下朱印,便可由八百里加急信使送往大祈,正式应下这门牵扯着无数秘密与牺牲的亲事。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着凝重、忧虑与一丝如释重负的复杂气息,仿佛悬在头顶的利剑终于要落下,却无人知晓落下的方向是生门还是死路。
就在这决定命运的时刻,宫门外传来一阵急促得近乎慌乱的脚步声与通传声,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打破了这脆弱的平衡:“报——东川北国主君纪寒川,文渊侯纪寒云,星夜兼程,于宫门外请求觐见!”
满朝文武皆是一怔,交换着惊疑不定的眼神。东川北国与南国虽有姻亲之谊(纪清一乃东川长公主,纪寒川的姑母),但国君亲自匆忙到访,实属罕见。
蓝岐端坐于龙椅之上,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了然与更深的疲惫。他挥了挥手,沉声道:“宣。”
片刻后,两道身影疾步踏入大殿。
纪寒川强压下翻涌的心绪,依礼躬身:“蓝岐陛下,仓促来访,失礼之处,还望海涵。”他的声音依旧保持着北川帝君的沉稳,但那紧绷的声线,却泄露了其下汹涌的暗流。
蓝岐面色如常,抬手虚扶:“东川王不必多礼。远道而来,不知所为何事?”他心中明镜似的,却不得不循例问询。
纪寒川直起身,他礼节性地询问了两国边境的贸易状况与近期妖灵的异动,语气看似平稳,眸光却如同最锋利的冰锥,不时锐利地掠向殿外云栖苑的方向,带着一种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急切。最终,他似是随意地将手负于身后,指尖却在宽大的袖袍中微微蜷缩,状若无意地问道,声音却比之前低沉了半分:“蓝岐陛下,孤……近日偶闻,大祈珩亲王慕珩,似乎向贵国递了求亲国书?不知此事……是否属实?”
此言一出,殿内本就微妙的气氛更是骤然一紧。几位知晓内情的老臣下意识地垂下了眼睑。
蓝岐心中叹息,面上却不动声色,捋了捋颌下短须,颔首道:“东川王消息灵通。确有此事。珩亲王诚意拳拳,礼物厚重,意在续两国秦晋之好,解百姓边贸之苦,亦是……一桩美事。”他刻意将“美事”二字说得轻描淡写。
纪寒川的眸光骤然一沉,他不再迂回,直接切入主题:“陛下,孤与潇淇殿下自幼相识,情同兄妹,实在忧心她的安危。不知可否允孤此刻前往云栖苑,探望一二?”
蓝岐深深看了他一眼,知他心意已决,阻拦亦是徒劳,便点了点头:“东川王挂念鸢儿,朕心甚慰。去吧。”
“多谢陛下。”纪寒川几乎是立刻转身,甚至来不及等内侍引路,便与纪寒云一同,步履匆匆地朝着云栖苑的方向而去,那冰蓝色的背影,带着一种义无反顾的决绝。
穿过繁花似锦的宫苑,踏入云栖苑静谧的院落,蓝鸢正坐在院中的石凳上,对于他们的突然到来,她颇感意外,尤其是纪寒川那几乎无法掩饰的慌乱与忧急,让她纯净的眼眸中漾起一丝疑惑。但她还是立刻微笑着起身相迎,如同对待久别重逢的亲人:“寒川哥哥,寒云哥哥,你们怎么来了?快请坐。”她亲自为他们斟上温热的、带着安神效果的花茶。失忆并未抹去她灵魂深处对这两人的信任与亲近,那是一种镌刻在骨子里的、如同家人般的羁绊。
“潇淇” 纪寒川地站起身,紧紧锁住她平静的脸庞“我听闻……你要嫁去大祈?嫁给慕珩?”他收到密报的那一刻,仿佛整个极北冰原都在他脚下崩塌,他抛下了所有亟待处理的政务,不顾一切地日夜兼程赶来,生怕晚上一步,便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再次踏入那他曾无力阻止的命运漩涡。
蓝鸢仰头看着他点了点头,神色依旧平静得令人心碎。“嗯”
“不要嫁!”纪寒川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近乎破碎的颤抖,“潇淇!不要嫁!慕珩那里就是龙潭虎穴,是权谋倾轧、吃人不吐骨头的深渊!”他情急之下,永冻之瞳寒意大盛,周身温度骤降,石桌表面甚至凝结出一层薄薄的霜花,他额间那道冰棱疤周围隐隐浮现的霜花纹路。
蓝鸢看着他因极度担忧而失了往日冷静自持的模样,心中暖流涌动,知他是真心实意地关怀自己。她站起身,走到他面前,仰望着他冰封般却写满痛楚的容颜,眼神清澈而坚定,轻轻摇了摇头,语气温柔却不容置疑:“寒川哥哥,谢谢你这般为我忧心。但我此行,并非为了儿女私情,是为国,亦是为民,肩负着父王母后交付的重要使命。我意已决,您……不必再劝了。”
纪寒川一直深埋心底、压抑冰封了十余年的情感,再也无法抑制,他猛地上前一步,抓住她微凉的手腕,力道之大,让蓝鸢微微蹙眉,感到一丝疼痛。
“潇淇……我……我喜欢你。”他的声音因激动而沙哑破碎,“从我当年狼狈流亡至南国,在冰天雪地中几乎冻毙,是姑母收留了我们,第一次见到你,你如同照进永夜的光,递给我那碗滚烫的汤药,对我毫无保留地展露笑颜时,你就成了我冰冷绝望世界里唯一的温暖与救赎!这么多年,日升月落,极光变幻,我的心意从未变过,一分一毫都未曾!”他声音带着泣血般的恳求,“总之,你如果要嫁,非要选择一个归宿,那么,我娶你!我以东川北国万里冰原为聘,以我纪寒川此生性命与灵魂起誓,护你一生周全,绝不让任何人、任何事伤你分毫,绝不让你受半分风雨欺凌!只要你点头,我现在就去向蓝岐陛下请求!什么两国邦交,什么水灵珠,我来想办法解决!你只需要……只需要留在我身边!”最后一句,几乎是从齿缝间挤出的卑微乞求。
站在他身后的纪寒云,目睹兄长这压抑了十余年的情感终于彻底爆发,眼中骤然爆发出强烈的欣慰与激动之色,虽然他心知肚明,蓝鸢对兄长,从来都只有纯粹的兄妹之谊,并无半分男女之爱,但这坦荡的告白本身,已是一种解脱。
蓝鸢彻底愣住了,看着近在咫尺的纪寒川,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他。寒川哥哥……喜欢她?不是兄妹之情,而是……男女之爱?这突如其来的告白,让她脑海中一片空白,不知所措。手腕上传来的力道和他眼中那几乎要将她灼伤的疯狂爱意,让她感到一阵陌生的恐慌,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却被他牢牢握住。她对他,始终是依赖、是信任,是如同对亲兄长般的敬爱、维护与心疼,从未有过,也从未敢想过半分逾越界限的旖旎之思。
“我……寒川哥哥,”她回过神来,手腕微微用力,试图挣脱他那几乎捏碎骨头的钳制,语气带着真诚的、深切的歉意和一丝显而易见的慌乱,“我……我一时之间,真的不知该说什么好。但是,寒川哥哥,请你相信,我从小到大,一直把你当做我最敬重、可以完全信赖的哥哥看待。我对你的喜欢,是对家人的喜欢,并非……并非男女之间的爱慕之情。我此次出嫁,是为了国家使命,并非为了寻求归宿或依靠。” 她的话语清晰而温柔,却如同最锋利的冰刃,一刀一刀,凌迟着纪寒川的心。
纪寒川的心,随着她每一个清晰而坚定的字眼,一点点沉入不见天日的冰窖最底层,沉入连永冻之瞳都无法窥见的、永恒的黑暗与寒冷之中。
“潇淇……”他不死心地,发出最后一声微弱的的追问,“一定要……嫁给慕珩吗?”
“一定要嫁。”蓝鸢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一定要嫁慕珩,只能是他!”她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使命必达的决绝。她没有告诉他,她是为了取回水灵珠,她只知道,这是国家的需要,是她的责任。
纪寒川缓缓闭上了眼睛,将所有的痛楚与失落强行压下。他用几乎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喃喃自语:“潇淇,无论如何……你都只会选择慕珩,对吗?”这个问题,其实他心中早已有了答案,只是他不愿承认,不死心地想要亲耳听到,又怕亲耳听到。上一次她出嫁,他被宗亲叛乱绊住脚步,屠尽叛逆后赶来,她的送嫁队伍早已远去。从那时起,他就知道,她的目光从未为他停留。他在她看不见的送嫁路上,默默点亮长明灯,默默护送至边境。而这一次,他以为会不同,他以为自己终于有机会……果然,结局依旧。
他抬起头,冰封般的面容上看不出情绪,只有眼底深处那一抹难以化开的哀伤:“好。”他哑声应道,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既然如此……作为哥哥,我和寒云,护送你出嫁。”
蓝鸢看着他强忍伤痛的模样,心中亦是酸楚,为了不让他更难受,只能轻轻点头:“嗯……多谢寒川哥哥。”
缘起缘灭,北川帝君深埋心底、炽热如地火般的深情,终究未能融化南国圣女命中注定、与神龙血脉死死纠缠的冰封轨迹。一场盛大、荣耀,却包裹着不可言说的秘密、承载着沉重使命、夹杂着无尽遗憾、心碎与默默守护的送嫁,即将启程。而命运的齿轮,已在无人可见的深渊,带着冷酷的精准,缓缓开始了新的、不可逆转的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