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节的喧嚣如同退潮的海水,在日历一页页撕落的轻响中悄然远去。
城市苏醒,行道树光秃的枝桠上抽出怯生生的嫩芽,带着点初春的凉意。
日子重新滑入固定的轨道,傍晚厨房里飘出的饭菜香,以及三个男孩写作业时构成了苏清弦在家生活的背景音。
午后,阳光透过玻璃窗,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暖融融的光带。
苏清弦刚把洗衣机里甩干的衣服晾上阳台,水珠滴答落在搪瓷盆里,发出清脆的回响。
手机就在这时突兀地响了起来,屏幕上跳动着的是一串数字,
“喂?是苏小姐吗?我这里是物业的老王啊。”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略显苍老却中气十足的男声,带着点熟人般的自来熟。
“收拾张婶那房子的时候,在沙发缝里摸出来个硬皮本子,看着像日记本。”
“张婶一家搬去大城市儿子那儿享福了,走得急,估计落下了。
“封面上写着你的名字”
苏清弦握着手机,指尖无意识地收紧了一下。
张婶,那个吝啬、嗓门大、总爱占点小便宜的邻居,竟然搬走了?
儿子接去大城市……苏清弦对此毫无波澜。
但那个本子……日记本?
关于原主在那段岁月里的具体记忆,在苏清弦的脑海里始终像信号不良的旧电视画面,充满了跳跃的雪花点和无法连贯的片段。
只留下一些模糊的情绪底色:长期的压抑,无声的忍耐,以及一种沉甸甸的、几乎要将人溺毙的灰暗。
也许……这个本子能填补那些空白?让那些零碎散落的拼图,找到它应有的位置?
“是我的,谢谢王叔。”苏清弦定了定神,语气平静,“我下午过去拿。”
那个小区似乎比她记忆中的更加破败了些。
墙皮剥落得厉害,楼道里堆放着不知谁家丢弃的旧家具,蒙着一层厚厚的灰。
空气里飘散着陈年的油烟和潮湿的霉味。
物业老王在门口等着,手里拿着一个巴掌大小、深蓝色硬壳封面的本子,边角已经磨损得露出了白色的纸芯。
“喏,就是这个。塞得挺深,要不是挪沙发都发现不了。”
老王把本子递过来,“张婶走得急,啥都没交代,这房子也租出去了,新租客过两天就搬进来。”
“麻烦您了。”苏清弦接过本子,指尖触到那粗糙磨损的封面。
一种奇异的冰凉感顺着指尖蔓延上来,仿佛触碰到了原主久远时光里凝结的寒霜。
她没再多看这间曾困住原主的屋子一眼,也无意打听新租客是谁,道了谢便转身离开。
身后的搬运声和灰尘的气息,很快被抛在初春微凉的风里。
回到家,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世界。房间里很安静,只有挂钟单调的滴答声。
三个孩子还在学校,要到快黑才回来。
苏清弦给自己倒了杯温水,在窗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下。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落在她膝头那个深蓝色的本子上,将磨损的边角照得更加清晰。
她盯着封面看了许久。
终于,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牵引着,她伸出手,带着一种近乎鬼使神差的探究和隐隐的不安,翻开了第一页。
纸张有些泛黄,带着旧物特有的干涩气息。
开头几页的字迹是娟秀的,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充满憧憬的少女感。
x月x日 阴
终于回家了。原来有家的感觉是这样的温暖。爸爸对我冷冰冰的,虽然……好像有点过于客气。没关系,我会努力做个好女儿的。我的名义上的妹妹也很照顾我,我,终于有家了,以后一切都会好的。
再翻几页,记录的是回到林家后的短暂喜悦。字迹依旧清晰,但笔触间多了几分小心翼翼的讨好和感激。
「x月x日 晴
今天去产检了,医生说宝宝们都很健康!是三个小男子汉呢!虽然有点害怕,但更多的是期待。又多了几个亲人,很开心。
虽然不知他们的爸爸……是谁?等他们出生,父亲看到三个这么可爱的宝宝,该有多开心!
妹妹说,父亲很喜欢小宝宝,已经好久没有见到父亲了
我要给他们取最好听的名字,翊?砚?晨?感觉都很好听,再想想……」
字里行间跳跃着初为人母的忐忑、喜悦和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那些关于名字的反复斟酌,透露出一种笨拙却无比珍视的爱意。
苏清弦甚至能想象出那个年轻的、对未来尚抱有幻想的女子,是怎样在灯下,怀着甜蜜的烦恼,一笔一划写下这些文字。
「x月x日 小雨
今天我见到了父亲,但是我被赶出来了,我恨,如果不是因为肚子里的孩子,父亲会不会就不把我赶出来了」
……
苏清弦继续往后翻去。仿佛在通过这本日记,重新认识曾经这个躯壳的灵魂主人。
像是一脚踩空,坠入了冰冷的深渊。
字迹开始变得潦草、尖锐,仿佛每一笔都带着无处发泄的戾气,狠狠戳透了纸张。
「x月x日 阴冷
烦死了!哭!哭!哭!一天到晚就知道哭!这三个孩子是水做的吗?吵死了!三个讨债鬼!我上辈子欠了你们什么?!」
「x月x日 雨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偏偏是我要生下你们?毁了我的一切!青春,自由,希望……全都没了!像三块沉重的石头,死死地拖着我,坠向看不见底的泥潭!看到你们的脸,我就觉得恶心!窒息!」
「x月x日 大雾
那个男人……会不会是一个又老又丑的男人?而你们……你们就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错误!无法摆脱的污点!是你们困住了我!是你们让我变成现在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我恨你们!恨不得你们从来没存在过!」
……
触目惊心的字眼,如同淬了毒的针,密密麻麻地扎进苏清弦的眼里,刺进她的心里。
那浓烈到几乎要透过纸页燃烧起来的怨恨、厌恶、绝望和迁怒,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这份刻骨铭心的憎恶,如同附骨之蛆,盘踞在日记的后半本,一页比一页更黑暗,更尖锐。
她觉得不可思议。
那个会为孩子们的名字反复斟酌、会为他们的存在而高兴的温柔母亲……和后面这个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自己亲生骨肉的女人,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这中间发生了什么?是什么让那份初时的珍视和期待,在短短时间内,就崩塌成了如此深不见底的恨意和绝望?
是林家那个看似温暖实则可能同样窒息的环境?抑或……是产后抑郁那只看不见的黑手,彻底扭曲了她的感知?
苏清弦的呼吸变得急促,胸口像是被一块巨石死死压住,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沉闷的钝痛。
这是这具身体的反应。
她猛地合上那本深蓝色的日记,仿佛合上了一个潘多拉魔盒,里面释放出的黑暗气息让她窒息。
她将它远远地丢在沙发另一头,像是丢掉一块烧红的烙铁。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钥匙转动锁芯的清脆声响。
“妈妈!我们回来啦!”苏晨永远是最先冲进来的那个,小书包还没脱,像只欢快的小鸟扑腾着。
他身后,跟着沉稳的苏翊和安静的苏砚。
三个孩子刚换好鞋,习惯性地抬头寻找母亲的身影,准备分享一天的见闻。
然而,顺着母亲的视线看下去,看到了一个蓝色本子。
苏晨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大眼睛里迅速浮起害怕。
苏砚眼睛锐利地捕捉到了母亲不同寻常的状态和……沙发另一端那本深蓝色本子。
苏翊的小眉头紧紧锁起,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
警惕的目光在母亲和那本子之间飞快地扫视,小小的身体下意识地绷紧,像一头察觉到了危险的小兽。
[这个本子,怎么会出现在这……]
[她要变回之前的那个她了吗?]
这个本子刚辍学的那时候,苏晨看过,苏翊也看过,但只看了一面,苏晨当时害怕极了,因为“苏清弦”从不允许他们动她的东西。
那次是苏清弦觉得他们“光吃不干”,出去玩时派他们收拾房间。
苏晨负责收拾她房间里的乱七八糟的桌子。
那时苏翊感觉弟弟去她房间这么久,没出来,然后去看了看。
发现了眼眶微湿的苏晨,和那本日记,
那里面记录了对他们的恶语。
因为苏晨不小心打翻了桌上的水杯,所以日记湿了。
苏翊把日记藏在了装衣服的箱子里,而那天张婶家里来人了,想着捞一笔,从她家拿点牌子衣服,卖了。
那个纸箱便被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