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承泽带来的那些单面印刷的废弃报表纸,被苏晓棠视为无价之宝。她向张奶奶讨了些结实的麻线,借来粗大的缝衣针,在墨痕安静的陪伴下,就着如豆的灯火,一针一线地将这些大小不一、质地各异的纸张仔细地缝合起来。针脚算不上细密均匀,却异常牢固。当最后一针打完结,一本厚实、粗糙却充满潜力的空白册子诞生在她手中。它不仅仅是一叠纸,这是她将要构筑的、属于她自己的知识圣殿的基石——她的“病例库”。
这本册子的开篇,是她从那半本泛黄草纸上仔细誊抄过来的最早记录,包括小羊“灰点”的骨折和灰鸽的翅伤。她并非简单照搬,而是在誊写过程中加入了新的批注。在“尖锐的疼”旁边,她用更工整的字迹补充:“类比:类似墨痕描述的‘被荆棘刺穿’感”。在“胀麻”后面,她加上:“后续观察,此为气血开始流通、修复之兆”。这些补充,是她这段时间学习与实践的结晶,让最初的感性记录,披上了理性的薄纱。
随后,她为这本病例库设计了一套独属于她自己的“编码系统”。由于文字储备有限,她最大限度地发挥了自己的绘画天赋和符号创造能力。
在每一页的页末,她会先画一个该物种的简笔轮廓。这并非艺术创作,而是高度概括的特征捕捉:一个长耳朵圆身子代表兔子,两个弯角一个矩形身子代表山羊,一个喙和翅膀的线条代表鸟类。旁边,她会用只有自己能看懂的符号标注性别(比如○表示雌性,△表示雄性)和大致年龄(用树木年轮般的圈数表示)。
接下来是“症状描述”栏。这里成了文字、符号与意念素描的混合体。她不再仅仅写下“发热”,而是画一个小太阳,旁边标注“内热”(体内发热)或“表热”(体表发热),这源于她感知到的差异——内热如同“肚子里有火炉”,表热则像“皮毛下有热水流淌”。对于疼痛,她发展出了一套更精细的符号:闪电符号代表“尖锐刺痛”,波浪线代表“胀痛”,一团乱麻般的线条代表“拧绞痛”,一个向下坠落的箭头代表“坠痛”。她甚至会在一旁用极其简陋的笔触画出疼痛辐射的区域,如同现代医学的疼痛区域图。
“病因推测”一栏,则记录了她与动物沟通、结合观察后的判断。这里常常出现生动的对话记录:
「发病前吃了什么?」——「河边湿泥边的矮蘑菇,圆圆的,白杆杆。」(旁绘蘑菇简图)
「怎么受伤的?」——「被两脚兽(人类)的铁夹子咬住了,像石头砸断骨头那么疼。」(旁绘捕兽夹符号)
「哪里最不舒服?」——「胸口,像压着大石头,喘不过气。」(结合听诊肺音浑浊,判断为肺热)
最核心的“用药记录”部分,她更是倾注了心血。她不仅写下草药的名字(很多是她根据发音自创的字或借用同音字),还会仔细描绘草药的形态特征——叶子的形状是锯齿状还是卵圆形,花朵的颜色和瓣数,根茎的形态。她甚至会贴上一片小小的、干枯的实物样本,或者用烧黑的树枝蘸水,勉强涂抹出近似的颜色。旁边,会记录下她采集时,周围小动物们对该草药的“评价”,比如“蜜蜂云集,意念‘滋养’”,或“虫蚁避让,意念‘辛辣刺激’”。
“治疗过程与反馈”是她跟踪记录的重点。她会按时间顺序,记录每次换药、喂食后,动物意念的变化。这不仅是疗效的证明,更是药效动力学的最原始观察:
“首日敷药(接骨草+地锦草),意念反馈:‘清凉,火辣感稍退。’”
“次日,触碰伤处,意念:‘仍有钝痛,但尖锐感消失。痒意明显。’”
“第三日,自行尝试站立,意念:‘骨头那里发痒,像有小东西在里面连接。’”
这些鲜活的第一手资料,是现代医学仪器也无法捕捉到的、来自患者主体的真实感受。
而“最终结果”一栏,则冷静地记录着康复、好转、无效或死亡。对于死亡病例,她同样会郑重记录,并在后面用红笔(她设法找到了一些红浆果榨汁代替)标注推测的死因,如“内出血过多,救治不及”或“毒素已侵入心脉,药石无灵”。这些失败的记录,其价值丝毫不亚于成功的案例,它们清晰地标定了她目前能力的边界,提示着未来的探索方向。
随着记录的病例越来越多,她开始尝试进行初步的归纳总结。她在册子的最后几页,留出了“索引区”。她按照“病种”进行分类,比如将所有骨折的病例集中标注页码;将所有肠胃疾病的案例另列一栏;将涉及中毒的案例单独归类。她甚至开始模糊地意识到一些“并发症”和“鉴别诊断”的概念。例如,她发现在记录的多例“咳嗽”中,有的伴随“肺音清脆,意念‘喉咙痒’”,有的则伴随“肺音湿浊,意念‘胸口压石’”,她开始将它们区分为“风热咳嗽”和“痰湿咳嗽”,并对应不同的草药组方。
这本日渐厚重的册子,成了她最亲密的伙伴和最重要的工具。每当遇到新的病例,她第一件事就是翻阅之前的记录,寻找相似的症状和成功的治疗方案。有时,她会因为找到了几乎一模一样的案例而欣喜若狂;有时,她会因为症状的复杂矛盾而绞尽脑汁,反复比对不同的记录。
墨痕是这本病例库的唯一“审阅者”和“活体参考”。她常常会将自己画的动物简笔图给墨痕看,问它:“像吗?”墨痕会给出“神似”或“差得远”的意念评价。她也会将自己对某种疼痛的描述念给墨痕听,询问它的感受是否准确。墨痕以其超越普通动物的智慧和丰富的体感经验,为她的记录提供了至关重要的校准。
一天深夜,苏晓棠在记录一只误食毒蘑菇的獾的救治过程时,遇到了难题。獾传递的中毒意念非常奇特,是“眼前有五彩的圆圈在旋转,四肢像不是自己的”。她翻遍之前的记录,也没有找到类似描述。她疲惫地揉了揉额角。
墨痕将巨大的头颅凑过来,看了看那潦草的记录,传递意念:「这种描述,很像我年轻时误食一种毒蝇草后的感觉。混乱,迷失方向。」
苏晓棠精神一振,立刻追问:「那当时你是怎么缓解的?」
「大量饮水,呕吐。然后,睡在一种有着宽大叶片、带着清甜气息的植物旁边,感觉会舒服很多。那种叶子,像心形。」
根据墨痕提供的“心形叶片”、“清甜气息”这两个关键线索,苏晓棠终于在记忆里和草药堆中找到了符合描述的植物——一种具有镇静安神、缓解神经毒素效果的草药。她立刻尝试给獾使用,果然,几个时辰后,獾传递来的意念中,“五彩圆圈”的混乱感明显减轻了。
这个案例被她无比详细地记录在册,旁边特别标注:“关键信息提供者:墨痕。症状补充:神经性中毒可能伴随幻觉与肢体不协调感。新增有效草药:心形叶(暂命名)。”
陆承泽偶尔会看到她对着那本厚厚的、画满奇怪符号和图画的册子出神,时而蹙眉,时而微笑。他虽不解其详,却能感受到那册子对她而言的重量。他默默地,又为她找来了一本更厚实的、封面是硬壳的旧账簿,以及几种不同颜色的矿粉块,可以用来研磨后调色,画出更精确的区分。
苏晓棠摩挲着那硬实的封面,看着那几小块宝贵的“颜料”,心中充满了感激。她的知识圣殿,正在众人的无声支持下,一砖一瓦地牢固起来。这里面记录的,不仅仅是病例,是药方,更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故事,是她与整个动物世界对话的史诗。这本病例库,是她能力系统化应用的结晶,是她从天赋异禀走向医术精湛的坚实阶梯,更是她未来悬壶济世、沟通万物的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