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澈强迫自己迅速冷静下来。他站起身,动作因为长久的压抑和此刻的震惊而略显僵硬。他走过去,步伐刻意放得很缓,生怕再惊吓到这个小人儿。
他在孩子面前几步远停下,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孩子齐平,努力让面部僵硬的线条软化下来。
“你……”他开口,声音因为久未如此温和地对人说话而有些干涩,“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小星銮眼泪汪汪地看着眼前这个陌生人。这个人穿着好简单的衣服,头发也有点灰灰的,不像父皇和哥哥们那样光华耀眼,但眼神……好像并不凶,只是有点奇怪,像院子里那池深水,看不清底下有什么。他吸了吸鼻子,带着哭腔,却意外地口齿清晰:
“我……我是星銮。我在追一只花蝴蝶,它飞得好高,我就爬树,然后……然后就到这里了。”他委委屈屈地又揉了揉屁股,补充道,“墙……有点滑。”
南宫星銮。十六皇子。南宫澈脑中迅速对上了号。那个在他被囚禁多年后才出生的、备受宠爱的小皇子。竟然以这种方式,闯入了他的囚笼。
看着孩子纯然无辜、不掺任何杂质的眼睛,那里面只有摔痛的委屈和对陌生环境的些微害怕,没有丝毫算计、审视或怜悯。
不知为何一种极其陌生的情绪侵袭了他的内心,如同初春破冰的溪流,猝不及防地冲刷过他冰冷坚固的心。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不是去抱,而是轻轻拍了拍孩子锦缎衣袖上沾的尘土,动作笨拙却小心。“摔疼了?”他问,语气是自己都未察觉的缓和。
小星銮点点头,眼泪终于掉下来一颗,但看着眼前人似乎没有恶意,好奇心暂时压过了疼痛和害怕。他眨巴着湿漉漉的大眼睛,看着南宫澈:“你是谁?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你的院子好安静,只有竹子,还有……还有菜。”他注意到了那片绿油油的菜畦,这和他见过的所有华丽宫殿都不一样。
“我……”南宫澈顿住了。我是谁?败军之将?阶下之囚?一个被时光遗忘的影子?这些刻骨铭心的答案在舌尖翻滚,却在对上孩子清澈的目光时,一个字也吐不出。半晌,他才低声道:“我是……住在这里的人。”
“哦。”小星銮似懂非懂,注意力很快被石桌上那卷摊开的书吸引,“你看书吗?父皇也看书,好多好多书,堆得好高。”他比划着,暂时忘了屁股疼。
“嗯,看书。”南宫澈顺着他的话题,心里那根紧绷的弦,在孩子毫无心机的絮语中,奇异地、一点点松弛下来。他引着小星銮坐到石凳上,给他倒了一小杯温水。孩子捧着杯子,小口喝着,好奇地东张西望。
就在这一刻,阳光恰好移过竹梢,正正地笼罩住这一大一小两个人。南宫澈看着小家伙阳光下几乎透明的耳廓,细软的绒毛,专注喝水的认真模样,心中那坛窖藏了二十年、名为“不甘”的烈酒,那支撑他日夜不息、蛰伏待机的“东山再起”的执念,突然之间,仿佛被这纯净的阳光和稚嫩的生命气息消散了一些。
就在阳光暖意似乎要沁入骨髓、软化某些东西的刹那,一阵由远及近、焦急压低的呼唤声穿透了竹林的静谧:
“十六殿下——”
“小祖宗,您跑哪儿去了——”
是宫女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惶恐。
小星銮耳朵一动,捧着杯子的手停住,扭头望向宫门方向,脸上流露出“糟糕,被找到了”的调皮和一点点被抓包的心虚。他放下杯子,从石凳上溜下来,仰头看着南宫澈:“春兰姐姐找我了,我得回去了。”
南宫澈也从那短暂的、异常柔和的氛围中惊醒。他敛去面上那丝不自觉的温和,恢复了惯常的、无波无澜的神情,点了点头:“嗯,快回去吧。”他牵起孩子的小手——那手软得不可思议,带着孩童特有的温热——走向院门。
门被拉开的瞬间,门外的景象并非南宫澈预想中的平静。两名值守的护卫依旧立在原地,但当他们的目光落在他手中牵着的小小身影——那身明黄锦缎,那歪掉的小玉冠——时,瞳孔骤然收缩,脸上那副泥雕木塑般的表情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裂痕,震惊与难以置信明明白白地写在眼中。
他们下意识地朝院内扫了一眼,又迅速将惊疑不定的目光投回南宫澈身上,肌肉隐隐绷紧,手已按在了佩刀旁。
不远处匆匆赶来的宫女春兰等人,更是吓得面无人色。看到小星銮安然无恙地被南宫澈牵出来,她们在松一口气的同时,更大的恐惧攫住了心神——十六殿下怎么会跑到这里面去?这位可是……!她们的目光在南宫澈平静无波的脸和孩子天真无邪的小脸上惊恐地来回移动,连行礼都忘了,只颤声唤着:“殿、殿下……”
这瞬间的寂静里,充满了无声的惊涛骇浪。南宫澈将所有人的反应尽收眼底——那不仅仅是玩忽职守的后怕,更是对他这个人深入骨髓的忌惮与恐惧。在他们看来,这个被囚禁了十六年的失败者、昔日的枭雄,其危险程度足以让一个误入的皇子遭遇不测。
一股冰冷的自嘲和尖锐的刺痛,取代了方才的猜疑和后怕,更猛烈地袭上心头。原来,在这些人眼中,他南宫澈已然是这样一个连稚子都可能伤害的、不可理喻的疯子了吗?
他松开牵着星銮的手,力道不重,却带着一种划清界限的决绝。他挺直了因长久孤寂而略显佝偻的背脊,目光冷冷地扫过护卫和宫女,那眼神里没了对着孩子时的些许缓和,只剩下沉积了二十年的、属于昔日亲王威仪的冰冷余烬,以及被这目光刺痛后反激出的凛冽。